菜品精美,美酒甘醇,主人殷勤备至。
虽然李鹤不住地布菜、劝酒,但项伯、张良两人显然都没有进入状态,似乎志不在此,多数时间,两人都是浅啜慢饮,很少吃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鹤心里清楚,这两位都是多思多虑之人,更何况眼下前路混沌,到底何去何从,心中一片迷茫,短时间让他们卸下重重心事,安静地享受美酒佳肴,何其难哉。
看着脸色微微泛红的项伯,李鹤微微一笑,轻声问道:“敢问项兄,可曾见到大将军?”
项伯霍然抬起头,看着李鹤,旋即点了点头,说道:“见到了,家父已经移居八公山脚下的一个偏僻山村,真正退隐山林了。虽然表面看着,老人家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较之以前都好了很多,但项伯知道,这并不是他需要的生活。”
项伯抿了口酒,缓缓说道:“老人家戎马一生,学着那些术士隐居,终究是学不来的。前段时间,家兄项梁有意请他出山,但被他拒绝了。”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项伯兄,依李鹤愚见,还是不要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为好。涡水一战,我陪着大将军一起,亲眼见证了二十多万大军的崩溃,虽然失败的原因很复杂,但不可否认,这场失败对大将军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在大楚危难之际,抛下蕲南大军于不顾。”
“大将军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其中的心酸与不甘,岂是我等所能体会?在李鹤看来,大将军就此遁迹山林,失去踪迹,为后世留下千古之谜,不失为一份最好的结果。”
李鹤凝视着项伯,一字一顿地说道:“项伯兄,须知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已然不可逆转!任何的人力,在大势面前,总是显得很渺小。我辈年轻,与大势相悖,奋起一搏,即便头破血流,尚可博得一丝身后虚名。而大将军年事已高,再让他勉为其难,披挂出征,就是自取其辱了。项伯兄,我等生为人子,驱父受辱,不知这算是忠,还是算孝?”
一席话,说的项伯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李鹤。而张良则满眼星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鹤问道:“在下听着鹤公子所言,确有道理。但张良从鹤公子的话音里,分明又听出,鹤公子对江东新楚,似乎并不看好,不知张良理解的对否?”
李鹤微微一笑,端起酒盏,与张良对饮一盏之后,反问道:“子房兄才从江东过来,依你亲眼所见,新楚能成事否?”
张良呵呵一笑,手捋着颌下短须,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李鹤哈哈大笑,他知道张良碍于项伯当场,很多话不便直白,但李鹤显然就没有了这层顾虑。
“昌平君几十年身在秦境,却心念故国,其精神令李鹤感佩。但自古行大事者,单有一份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不能看到深层次的问题,不解决根本矛盾,即便时光倒流,大楚复立,又能如何?恕李鹤直言,不过是重新续写一次失败而已。”
李鹤看着张良,目光灼灼,轻声问道:“子房兄大才,相信你也一定看出,秦灭六国,当真只是秦国强大这一点原因吗?非也!六国之亡,实是自毁根基、自取灭亡也!”
张良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慨然说道:“公子所言,张良深以为然!别的不说,单说张良之母国,如果不是太守腾临阵变节,如果不是魏、楚、赵见死不救,焉能早早亡国?如果我大韩屹立不倒,张良又何至于惶惶如丧家之犬,殚精竭虑,奔走呼号?如果大韩能多支撑几年,给张良以治国靖民的机会,即便强秦环伺,其奈我何?如果有韩国顶在前面,其余五国又何至于遭强秦一一吞噬?”
张良一拍桌案,满脸悲愤地一声低吼:“可恨!可叹!”
李鹤对张良拱拱手道:“子房兄不必过于忧愤,放眼天下,大局已定,我辈若空自感怀过去,最终也只能空留满腹遗憾,于事无补!毕竟,子房兄方才说了那么多的如果,仅仅是如果而已,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是不相信如果的。”
李鹤看着张良,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兄天纵之才,李鹤坚信,总有你大展宏图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早日到来,李鹤敬你一盏!”
两人微笑着对视一眼,端起各自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张良放下酒盏,许是喝得过猛的缘故,白皙的面皮上,飞起两抹红晕,沉吟半晌,慨然说道:“多谢公子吉言!张良此生,一定辅助我家公子,光复大韩,为达此目的,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鹤一听,张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正待分解两句,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了。
这个时候的张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复国了。两人之间,毕竟是初识,无论是交情,还是眼下的情境,在个人信仰的选择上,李鹤都不适合多嘴多舌,
而且,李鹤非常清楚,张良口称的公子,便是那位目前还隐匿在韩境内的公子姬成,这是他最后的精神图腾,或者说,是他复国的信念寄托!
关于这位公子成,李鹤非常了解其最后的生命轨迹。如果不是项羽帮忙,摧毁了张良最后的信仰,刘邦焉能得到这位千古帝师?又如何能建立不世功勋?
历史安排的人或事,自然有历史的了断,这便是天机,如果现在就由自己勉强推动,对待张良这样意志坚定的人,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见李鹤沉吟不语,项伯问道:“贤弟,愚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二。”
李鹤拱拱手道:“不敢当项兄请教二字,兄长但有所问,李鹤不敢隐瞒。”
项伯想了想,低声说道:“以汝之才具,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委身于这郡守之下,浑噩度日吗?”
因为项智的关系,李鹤感觉自己与项伯之间的关系,虽然十年未见,但一见之下,非但没有生疏,反而还精进了不少。同时,他也感觉,项伯对待自己,似乎也微妙了许多,至少,问话的口气,已经变得更加直接了。
李鹤笑了笑,反问道:“项兄,这大秦能够存乎多久,尚且在两可之间,李鹤何来一辈子?”
张良眼眉一挑,冷笑着说道:“鹤公子,咸阳城内的那位秦王,据说已经号称始皇帝,即将登基了,后代自然是二世、三世,累代万世了。”
李鹤“呵呵”一笑道:“愿望总是好的,可世间之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天生万物,哪有什么万世之说?一个王朝,如若真能存在万世,当真没有天理了吗?”
这个话题,显然激起了张良极大的兴趣,他俯身向前,低低的声音问道:“依鹤公子之言,难道这秦国不可能存乎万世?”
李鹤晒然一笑,墨如点漆般的双眸,注视着张良,说道:“子房兄,你见过这世上有何物存在了万世?嬴政以始皇自称,无非是祈求上苍,佑护他嬴氏子子孙孙永坐王庭罢了。而在李鹤看来,此举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李鹤虽然不知道大秦几世而亡,但李鹤敢断定,他不会太久!盛极必衰,这是世间所有事物的规律,李鹤相信这个规律同样适用于嬴氏王朝。”
“另外,李鹤身处秦国官府多年,非常清楚这个政权内部,积弊太多,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假以时日,便会集中爆发,彼时,嬴氏王朝这座大厦,便会轰然倒塌。如果不信,请子房拭目以待。”
说到这,李鹤加重了语气道:“而且,李鹤坚信,嬴氏王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非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太过聪明,聪明得已经走向自以为是了。”
李鹤的一席话,让张良和项伯的脸上都焕发出熠熠光彩,显然,这才是两人的兴奋点。
张良满脸的意犹未尽,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恰在此时,芳姑引着几个婆子,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紫红托盘,走了进来。
三个硕大的紫红托盘,分别放置在三人面前,托盘内,各摆着一只已经切块,但依然摆出整鸭造型的咸水鸭。
面对着皮白如玉,晶莹透亮,造型完整的咸水鸭,张良和项伯面面相觑,显然,这种别出心裁的烹制方法,超出了两人过往的认知。
两人都不是白丁,都是出身豪门贵族,但时代的局限性,使得两人在面对着这道后世极其普通的菜肴时,惊为天物。
李鹤“呵呵”笑着,抬手延请两位先行品尝。
张良还有一丝迟疑,项伯却已经抓起一只鸭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连声赞叹:“好吃!确实好吃!越嚼越香!”
张良闻听,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同样赞不绝口。
项伯将口里的鸭肉咽下,又迅速伸出手去,拿起一块,正待要吃,却见李鹤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里,满含着戏谑。
项伯将鸭肉往托盘里一扔,诧异地问道:“贤弟何故作此表情?难不成这鸭子有何古怪?”
李鹤哈哈大笑,摆着手说道:“鸭子是正经鸭子,取自淝水河畔的正宗白毛鸭,府上延请名厨烹制,绝无任何问题,项伯兄尽可放心食用。”
李鹤越是这样说,项伯越是将信将疑,用方绢擦了擦手上的油渍,口里嘟囔道:“你不说明白,我便不吃了。”
李鹤又是一阵大笑,俯身向前,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项兄,可知这咸水鸭出自何人之手?”
项伯又是一阵错愕,摇了摇头说道:“你府上的厨子,我怎能知道。”
稍一停顿,项伯看着李鹤,迟疑着说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烹制这道佳肴之人,是项伯的故旧?”
李鹤抚掌大笑道:“然也!然也!项兄果然是聪明过人,一点就透。”
“项兄,可还记得瑶娘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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