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醒醒吧?该吃药了。”
浅睡中的人被吵醒,不耐烦的“嗯”了一声,又躺了一会才起身。推开丫鬟相扶的手,慢慢的坐起身来。
丫鬟不敢再扶,也不敢催,只在她身后垫了个扶枕,又转身拿起一个白玉碗,“二奶奶,冷热正好。”
程明筱叹了口气,靠在床头一脸不情不愿的任丫鬟一勺勺喂到自己口中。
“不是说了换大勺的。”
其余在房内服侍的丫鬟们不禁相互对看了一眼,却没人敢出声。
一时房里只听见瓷器相碰和吞咽时的声音。
喝完药含了小块的药糖,吩咐屋里不许留人,程明筱就重新躺下了。
嘴里的药糖渐渐融化,可她依旧觉得苦的要死。
来到这个世界时好像听见过蝉鸣,现在却已经是落叶萧条的深秋了。
床帐角上挂着好几个不知道是什么图样的福袋,她盯着上面的图样看。
朱红的底子,细密的针脚,一根根丝线整齐的排列在一起,组成一个好像很吉祥的图样。光线落在上面,透出细致绣品特有的温润茧光。
曾经只在博物馆隔着沾满指纹的玻璃见过,现在却有这么多个挂在自己床顶。
她感觉特别不真实,浑身又乏的很,好像在阴雨天的周末睡午觉睡过头,又好像做着一个属于别人的梦,而这个梦的主人叫华文熙,不是她程明筱。
嘴里的药糖慢慢融化,和着苦涩的药味被吞下喉咙。
那又怎样,是我在这里,都是真的,我是醒的。
自从程明筱在这里睁了眼,每天她都告诉自己这句话,只可惜身体和思想却自有主张。
这厢华文熙死人般躺在床上,那厢厉世傲在门口兜兜转转。
“你们二奶奶干嘛呢?”
“二奶奶刚喝了药,又睡下了。”门口立着的吕妈妈说完又犹豫着补充道:“二爷,许是最近改了药,二奶奶情绪不太稳。”
厉世傲闻言敷衍着笑了笑,“躺了这么久,也应该有点小脾气。哦,我带了点药材来,叫柏影送到后厨去了,这都是好药材,你挑了有用的给她补补。”
吕妈妈忙应下,“二爷回回来都带着好药,二奶奶吃了二爷带的药一定能很快好起来。”
厉世傲胡乱点着头,腿上已迈开步子往前走。
吕妈妈松了口气。
二爷每回来瞧二奶奶都来去匆匆,面色也不虞,可次次都带着好药。也不是说就稀罕这些药材了,堂堂侯府的二奶奶卧病在床,想要什么好药材还不是开开口的事儿,但这是二爷亲自拿来的,这意思可不一样了。
她总担心二奶奶一病这么些日子,不能侍候二爷,依二爷从前的性子,怕是早就将二奶奶忘到天边了。可如今嘛……就凭这一包包药,吕妈妈赌两百个大子儿——就算两人回不到当初,小两口的感情也差不到哪去!
吕妈妈兀自在脑子里美化厉世傲,而正主心里正腹诽,“这纸片儿醒来以后怪怪的,叫人心里也怪怪的,这以后可怎么办。”
头回来看她以后,那场景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她这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生气?威胁我?可是不是说都忘了前事么?
在书房里踱了好几圈他才平息下来,安慰自己道:当时屋里人多,不好多说,下回得问清楚!
可是后来自己抽空回来的这几次,华文熙不是昏睡着就是怏怏的一副睁眼都费力的样子,这回掐着点儿来,人又睡了!
只是人都来了,不好就走,还是去看看。
心里兜兜转转几个来回,终是迈步进了内室。
吕妈妈见了忙撩起门帘子。
帘子一掀开,一股冲天的药味扑上来。
厉世傲强忍着才没有伸手捂住口鼻,眉头皱成死结,“怎么药味还是这么浓,你们二奶奶可是把药当饭吃了。”
吕妈妈没听出厉世傲的语气,叹了口气唏嘘道:“可不是,二奶奶这回可受了苦了,鬼门关前走一遭,如今折腾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说着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厉世傲听了有些不自然,轻声让吕妈妈出去守着。
见吕妈妈出了门,他才走近。
屋子里有点闷,窗户都关着,呼吸间都是沉闷的药味,厉世傲走到窗前本想支个缝儿透透气,但想起方才吕妈妈的话,还是打消了主意。
“童儿么?”
厉世傲吓了一跳,半抬起的窗子“啪”得一声砸在指上,他忙放在嘴边吮了吮,恼火的转头,看见床帐里的人动了动。
“病了也不忘装模做样,不是说睡了么。”他走过去唰的撩开帘子,就看见华文熙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
他心里不由的有点慌,目光下意识的避开,垂眼就看到华文熙的衣襟有些乱,露出一双明显凸起的锁骨,好像要穿破皮肤一般。再抬眼看见华文熙蜡黄的脸色,高耸的颧骨……厉世傲突然想起从前她在亭子里吟诗的样子——穿一身月白的裙衫,倚靠在漆红的亭柱上,手里握着一卷诗文,稚嫩洁白的脸上是一双总带着愁绪的眼睛。
画面一转又想起出事的那天,他送何大夫出门时那老家伙粗哑的声音:“……二奶奶平日里就体弱,这回撞得有些狠了,”说着看了一眼自己,“情况有些凶险,我先开一剂药试试。若是不成……只能准备后事了。”
方才的所有怒气在这时全部偃旗息鼓,厉世傲叹口气,心虚的替华文熙掖了掖被子,“最近感觉怎么样?”
华文熙看着自己眼前现成的丈夫,心里十分膈应。
他看上去也就18,9岁的样子,前世来说也就刚刚上大学的年纪吧,倒和自己弟弟差不多大,只略小一点。唇红齿白,皮肤细嫩,鼻梁高挺,眉色不浓不淡,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是带情,倒是一副翩翩少年郎的好相貌。只是眉宇间隐隐一股戾气破坏了这气质,让人扼腕。
虽然认清这小男生是自己夫君的现实,但接受起来还是有难度。他给华文熙掖被子时碰到她脸颊的手让她有点不适应,便略微别开了头,“还好。”
厉世傲突然脸色难看起来,眉毛皱成一团,心下厌烦。
这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是爱做出这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
但厉世傲记得正事,便不像从前一般讽她几句,他强忍下来缓了口气才继续开口:“他们说你……都忘了?真的?”说着目光中不禁露出几分期待。
华文熙见这人阴晴不定,看起来怪吓人的,心里有些怪异,故意含混道:“你说呢?”
厉世傲闻言一惊,随即面色复杂,良久才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不成?”
看到他的样子,华文熙直觉这具身体的死因不是那么简单,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厉世傲俊脸黑下来,“以前答应你的那些,我自会做到。你也不用装出这一副样子骗母亲和大嫂。”又小声道:“一点用都没有。”
华文熙一句也听不懂,不禁问道:“答应什么?”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刚还装着没失忆的样子,现下不是露馅了。
果然厉世傲露出狐疑的神色,“你脑子还糊涂着不成?你能不知道答应了什么?”说着又来回打量华文熙几眼,自语道:“难道真的得了失魂症?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知道了……”
厉世傲动动她,“费院使不是来瞧过你,他怎么说的?”
华文熙闭了眼睛不说话。
瞧着她的样子,厉世傲也有些拿不准,打算有时间去拜访一下费院使。
一时无话,屋子里的气息好像凝滞了一般。
看着床上的人闭眼养神摆明了不想说话的样子,厉世傲勾起一边唇角,敢情我还求着你了,呵,看看最后倒是谁急。
于是他起身便打算走了,哪知身体刚动,就听见了华文熙的声音,他不禁心下不屑,果然——
华文熙是忍不住了,她实在是受不了被这么一个陌生男人来回打量,哪怕这男人比她弟弟还要小一些,在前世也就是个少年。但这周围十分安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的鼻息声,这让她很不舒服。又想起她还活着的弟弟,突然全身上下都涌上一股无力感,连带着她的心也十分疲惫,再没兴趣探究什么事情,低声道:“方才逗你的,我真的都忘了,你回去吧。”
厉世傲没听见自己以为的答案,皱起了眉毛,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华文熙看见他的表情,只得又重复道:“真的得了失魂症,你去问问我身边的人,问问费院使就知道真假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其实厉世傲心里也有些倾向于她是真的忘记了,毕竟这女人并不蠢,装作失忆对她可一点好处都没有,更别说让他履行之前答应过的事了。
还是说……这女人想要做什么?
再度观察了华文熙的神色,厉世傲终究暂且选择了相信。
但这并没有让他多轻松一些。
只是现在也不是解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微微松了口气,转身便走了。
出了昏暗的内室,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拦的照下来,让他眯起了眼睛,过了片刻才适应下来。
厉世傲慢慢走出居庸阁,但眼前却一直晃过那昏暗的内室里,微乱的白绫衣襟下几乎要破皮而出的锁骨,萎黄的面容,僵硬的表情……16岁的华文熙看起来像个近三十的妇人般,连军营里专司洗衣的小嫂子们都比她显得青春些………那种少女般的娇嫩和活力好像再也找不回来。
而自己,正是罪魁祸首。
厉世傲重又回到居庸阁内室,对着掀开一半的床帐间露出的那双带着疑问的眼睛,他滞了一下:“嗯……我一会出去经过书局,顺路带几本书回来,你要看什么书?”他知道华文熙很爱看书,经常看到她抱着诗集在亭子里唧唧歪歪伤春悲秋。
但换了瓤的华文熙不怎么喜欢看书,她以前喜欢看电影逛论坛,也不知道这个时空会有什么书,她的体力也不允许她看书,但对方的好意她感受到了,便强打起精神好声气地回道:“不用了,我现在看不了,谢谢。”
厉世傲本意也不是想说这个,他立在那沉默一会,最后看着床帐上的金帐构,边思索边道:“你放心,不管你是真得忘了还是装的,你总归是我——”说到这看见华文熙挑起一边眉毛看他,又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是在我面前出了事的,我都会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