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病房，来到了十二楼走廊尽头的窗边，从高处向下望去楼下小花园里一片昏暗，远处市府大楼的钟声刚刚敲响九下，已经晚上九点整了，冷风乍起，裹挟着一小片雪花轻飘飘落在了何未的鼻尖上，冰冰凉。
“下雪了。”她没话找话，打破沉默。
周季安看着窗外沉沉夜色，低低应了一声：“嗯。”他感到烦闷，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低头迅速点了一根。
何未眼睛一直望着窗外，猛然察觉身边人的动作，很吃了一惊：“你抽烟？”印象里，周季安一直是个通常意义上老师家长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竟不知道他会抽烟，而且看他动作的熟练程度，恐怕已非一朝一夕之功。
周季安眯起眼睛狠吸了一大口，然后徐徐吐出一个烟圈，脸隐在缭绕烟雾之后，看不清表情。他抽的太猛，不一会儿就大咳了起来。
“咳~~”周季安猛咳着，抬手用力搓了搓脸颊，眼中全是痛苦之色。
何未赶忙过去给他拍背，试探着问：“你没事吧？”她有些担忧，今晚的周季安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大正常。
他摆摆手，边咳边说：“没……事，不用担心。”他咳了一阵，稍稍恢复正常，转头冲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别抽了！”何未有些生气，伸手一把夺了他正往嘴边送的半截烟，“这东西有什么好的？抽多了，小心肺变黑变烂。你也是学医的，道理不用我多讲吧？”
“没事。”周季安低低地叹气，“我心里烦。”
何未站在他身边，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忽然一下子就软了。她偷偷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是因为你妈妈吗？”
周季安摇头：“不，不全是。其实，今晚看到她，我心里很矛盾。这种感觉很奇怪，说不好。我以为我会恨她，但其实也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激烈。甚至，她认出我那一刻，我心里是高兴的。我只是，只是……”
“只是还有点……不适应？”何未猜测着，“是因为这个吗？”
周季安点头又摇头：“不太说得清楚。”
何未也点点头：“乍见，都会不适应，这没什么。别担心。你还有我呢！”她说这句话是发自内心，他还有她，任何事任何困难她都同他在一起，义无反顾不问前程。
周季安伸手紧紧抱了抱面前的姑娘，对她的一番深情无以为报，他感到愧疚不安。“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何未反手拥住他，笑中带泪地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是的，没关系。不需要感到抱歉，爱情本就没有道理可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不爱她，她还爱着他，所以她心甘情愿……就这样吧，她并不奢望他能用相同的爱来爱她！就这样紧紧的拥抱着，何未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一种无比安心的感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何未小心地拥抱怀中的人，希望时间流逝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周季安的脸看着电梯的方向，突然松开了手臂。
何未莫名其妙地转身回头，发现敞开的电梯门里走出来七八个白大褂，领头的是个戴眼镜表情严肃的年轻人。
周季安看到他，赶紧打招呼：“陆师兄好！”
陆师兄略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背后跟着七八个医学生，其中某两个何未也认识。
沈秋阳笑着对周季安打招呼：“你小子怎么在这儿？”或许因为上次跳舞的事情，沈秋阳似乎依旧心存芥蒂，在同周季安说话的时候故意忽略了一旁的何未，看也不看她。何未张了张嘴，原本想打招呼，却又只好闭上了。
“我外婆身体不太好，在这住院观察两天。”周季安答道。
“要紧吗？”走在沈秋阳身边的张章，突然停下了脚步。
“只是住两天，不严重。”
“住那间病房？”张章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多，还不算晚……”
周季安仓促地笑了一下，截断了他的话头：“不用了，她已经睡了。”
张章点点头。
两个人之间气氛有点怪。说不清到底哪儿怪，一种模糊的感觉，何未直觉他们之间似乎出了什么问题。看似对答得宜，实则有些过于冷淡了。她抬头一看，才发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张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当中微微闪出一丝冷光。
何未觉得后脊发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类似于被某种大型冷血爬行类动物盯上，这种感觉很危险也很恶心。
何未冷不丁打了个颤，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张章弯起唇轻蔑一笑，动作很快，转瞬即逝。
何未看着他的脸，强自镇定。张章却忽然失去了继续挑衅的兴趣，恢复了道貌岸然的状态，好像先前那个人并不是他一样。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有些胆寒，某些人确实有几副不同的面孔可以随时变幻，从心所欲不露一丝破绽。
往年春节，槐安巷里周何两家因为家庭成员较少的缘故，所以都过得比较冷清。今年，何家依旧只有母女两个人，其中林芸还被排上了医院值班，所以只剩何未自己一个人吃年夜饭了。周家今年却比往年多了一口人，因而多少也热闹了一些，周吴氏屋前屋后忙个不停，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还是高兴的，一二十年骨肉分离，如今重又团聚怎不叫人心里高兴呢。
何未开着电视，坐在客厅的小桌旁一边擀饺子皮，一边跟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傻乐。屋外烟花声阵阵，才六点不到，已经有小孩子等不及了缠着大人放烟火。
“砰砰砰”门被大力拍响，何未用围裙擦了擦手，跑去开门。
屋外站着周季安，何未奇道：“你怎么来了？”
周季安向屋里看了看：“一个人在家吧？”
何未点头：“嗯。”
“晚上去我家吃吧。省得你一个人麻烦了。”
“这……不太好吧？”何未摇头，毕竟是年夜饭，去别人家里吃总觉得不太
周季安笑：“没什么不好的。”他伸手就要拉何未的胳膊。
“等……等一下。”何未指着自己的围裙说，“我脱一下。”
“不用了，我外婆正包饺子，你这样正好！走吧！”他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巷子里几个小孩正围着“嘭嘭”燃放的炮仗又蹦又跳，何未捂着耳朵从他们身旁快速跑过去，过年的感觉还是挺热闹。她不由的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城市里还没有完全禁放烟花爆竹，每到过年家家户户“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她那时也和现在一样害怕这种东西，总觉得不安全会炸伤人。周季安却从来不怕，并且还很热衷于此，每次都硬拉着她一起放，吓得她哇哇哭。想到此，她不禁莞尔，一种久违的感觉突然击中了她，有些好笑又有一些感动。
“你小时候，最坏了！”何未松开耳朵，伸手推了周季安一把。
“嗯？”周季安莫名其妙。
“你忘了吗？你小时候最喜欢弄这些炮仗吓我了！”
“有吗？”周季安一点想不起来了。
“怎么没有？我都记着呢！”何未全记得，当时还想总有一天她要报仇，一雪前耻。没想到他竟然都忘了！或许在她眼里无比重要的回忆，在另一个人来说完全没有印象？这真是一件令人气馁的事情，她想。
于是，何未有些闷闷不乐。快到周季安家门口的时候，看到路边草堆上留有一些残雪，她伸手团了团，团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雪团子紧紧握在掌心。她趁周季安不备，一把把雪团塞进了他衣领里，激得他直打颤。
她哈哈笑起来，总算出了一口闷气。
周季安被冻得一激灵，伸手想要从衣领里往外掏，无奈雪团已经溜进衣服里面，像一只调皮的鬼机灵，贴着他后背温暖的皮肤滑来滑去。
何未看他紧皱眉头，又一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样，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她笑着走过去问：“要不要我帮你？”
“你快点给我拿出来。”周季安拽着衣领急道。
“你笨啊？”何未解开周季安大衣的扣子，将衬衫下摆从他的腰带里拽出来，一边将手伸进去，一边红着脸自顾自道：“我这可不是趁机占你便宜啊！是你让我帮的！”
他们面对面站着，何未的手掌贴着他后腰的方向一直往上，再往上……两个人呼吸相闻，何未的脸红成一片，周季安的眼睛却看向别处，很突然地说：“其实你不用脸红。”
“啊？”何未抬头，微微愣了一下。
周季安自嘲地笑笑：“不值得。”他不值得她这样对待，因为无以为报，他只觉得更加歉疚。真是个大傻瓜啊！这句话，在周季安嘴边来回滚动，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伸出双臂，再一次紧紧拥抱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对不起。”说完，他立马松开了手。
何未不说话，只是缓缓抽回了手，掌心里握着一小团雪。像握着一颗冰凉的心脏，柔软脆弱，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真的，不必说对不起。她握紧掌心，抬起头微微一笑，心碎的想其实你并没有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