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了课，何未还没来得及回寝室，就被舒蓉一把拽走了。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了容城本届大学生艺术节将在容医大礼堂举行，而当天晚会的主持人之一正是她目前的眼中钉、肉中刺——叶岚同学。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坐不住了。冲动之下，舒蓉打算报名参加本次艺术节，到时候上台好好表演一个节目震一震场，方便她夺回主权。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拿出压箱底的绝活，演唱俄文原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为了更显原汁原味，她想找一个手风琴伴奏，刚好听说了何未小时候学过几年，所以她也不打算麻烦别人了，反正就和何未耗上了。
“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虽不是亲兄弟，却也是情同姐妹！你不能光站干岸儿，隔岸观火吧？”
何未猛摇头：“就我？三脚猫功夫,学艺不精，别到时候给你帮了倒忙！”
“唉，你别这样说！姐妹齐心，其利断金！我对你很有信心！”舒蓉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旁的曲白也点头，煞有介事道：“可不是嘛！你是该好好谢谢舒蓉，带你参加艺术节，多露脸的事儿啊！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跟这儿矫情？矫情个屁啊！上啊！”
何未扬一扬眉，笑看着她：“好啊，这么好，曲小白，你上！”
曲白摆摆手：“我倒是想上来着，关键我不会啊！不然，你以为还轮得到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等那一天你化个美美的妆、穿上礼服，往台上一站，哇塞，到时候一定艳惊四座！说不定，从此你就会改变人生，出名、变红，吸引高富帅，变身玛丽苏，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唉，唉，醒一醒，醒一醒。”何未推了推曲白，撇嘴嫌弃道，“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还变身玛丽苏，走上人生巅峰？丫鬟的身子，就别做什么小姐梦了！”
“也是。”曲白点头承认，“你说得对，我俩站舒蓉身边，那妥妥的丫鬟命！”
舒蓉听了不干了：“嘿，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挑拨离间啊！”
曲白难得一本正经,严肃道：“我夸你呢！大小姐！我和何未，我们俩，站您跟前，可不就是小丫鬟！”
何未点头笑，弯腿屈身行礼，嘴里道了个万福：“有礼了！大小姐！我们这边走。”
舒蓉被逗乐，作势轻轻拍了她一巴掌：“我谢谢你啊！”
11月1日，星期五，晚7点，何未和曲白陪着舒蓉走进了容医大礼堂。今晚，对舒蓉来说意义非凡。她马上就要像一名真正的战士一样登上战场，与叶岚正面对决。狭路相逢勇者胜，成者王侯败者贼。短兵相见，刺刀见红，成败在此一举了。
“加油，加油！”曲白无比积极地给她们打气，“再下一个节目就轮到你们，我送你们去后台。”
“好啊！”舒蓉此刻雄心勃勃，两眼放光像极了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跃跃欲试的噬血因子正在她血管里隐隐作祟。
与舒蓉的从容淡定相比，何未略显局促不安。她觉得紧张，手心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你没事吧？”
“啊……没……没事！”何未打小就有这毛病，一紧张就结巴，她妈以前老说她没出息，一到重要场合就掉链子，实在难担重任。
“没事，跟着姐姐我上。”舒蓉拿胳膊肘碰了碰她。
“……下面，请欣赏来自容城大学文学院的两位美女加才女，舒蓉和何未为大家带来俄语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配乐演唱，掌声欢迎！”
……
灯光暗下来，何未抱着手风琴亦步亦趋地跟在舒蓉身后。登台，坐定。帷幕缓缓揭开，灯光亮起，当第一个音符从指尖流出，她逐渐平静了下来。
已经很久没弹琴了，自从外婆过世后，她那架老太太生前送的手风琴从此也就束之高阁了。她外婆是中学音乐老师，大家闺秀出身，上过学，留过洋，后来在文\革中受过迫害却也顽强地挺过来了。从小何未就喜欢与外婆亲近，这是一个气质文雅、面容温和的老太太，与她的女儿林芸女士的气质大相径庭。在何未心目中，也唯有像外婆这样温柔敦厚的女性才堪称完美的榜样！
她努力地向这一目标靠近，但现实是什么呢？
现实是，她越来越发现自己与这一目标相去甚远。她个性敏感脆弱，过分保护自己，是一个从小就缺乏安全感的人。而且，随着慢慢长大，她越来越惊异地发现她与她妈林芸在很多方面都有惊人的相似。
林芸敏感、脆弱、多疑、嘴硬、爱逞强、自以为是、神经质、歇斯底里……这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何未自问多少都有一些。
她听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我们越是不喜欢一个人，仅仅是因为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最不想承认的缺陷和弱点。
不管何未承认不承认，她妈妈林芸就像是一面镜子，她性格中所有负面的情绪在那里都有一一投射。她们母女关系时常紧张，这也难怪，两个十分相似的人连情绪化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
Чтожтымилаясмотришьискоса
Низкоголовунакланя
Трудновысказатьиневысказать.
Всё,чтонасердцеуменя
Аразветужевсёзаметнее,
Такпожалуйстабудьдобра
Незабудьты,этилетние
Подмосковныевечера.
……
一曲终了，何未刚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台下掌声雷动，更有大胆的男同学已经冲到台前勇敢地向台上正谢幕的舒蓉高声表白。
台上，舒蓉抬了抬下巴，得意一笑，目光迅速地往台下扫了一圈，最终锁定了她的目标。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发着光，直直地看向台下的某人，说出口的话更是真诚热烈：“今天我只为一个人而来，他是我男朋友。之前我们有些小误会，我自己也太过冲动，没有给他机会解释。今天我站在这里，就希望我们能解开心结。李大海，我来了！”
这就是何未佩服舒蓉的一点，她永远明事理拎得清，最重要的是她还无比勇敢坦诚。爱一个人就大声说出来，就是要你明明白白我的心，从不避讳坦露心迹。该是我的就是我的，宣示主权决不心慈手软，干净利落嘎嘣脆！不矫情，懂进退，绝不拖泥带水！
底下响起了掌声和一阵阵起哄声，众人皆是一脸八卦相。
李大海被前后左右的人簇拥着拱上了台，老实人局促不安，先红了脸。
有人喊：“抱一个，抱一个！”
舒蓉娇俏一笑，欣然接受。她从容大方地走上前，张开手拥抱了李大海。
台下尖叫声一片，何未注意到台旁叶岚的表情颇有些嘲讽不屑的意味，她对她笑了一笑，叶岚非常有个性地回翻了她一个白眼。
“唉……”何未叹了口气，今天也算是见识到了，没别的，就是大写的两个字——服气！
舒蓉和李大海携手下台，晚会继续。经过刚刚那么一出，今天晚上也算是有了一个小□□。
接下来的表演大同小异，亮点稍显不足，台下观众看得意兴阑珊\昏昏欲睡。其中，睡着的一员里就有曲白同学。
她头靠在何未肩膀上，任周围音乐声震天响，她照睡不误，哈喇子都快泛滥成灾了。
“……接下来，本场晚会压轴节目。有请容医校戏曲社带来昆曲《牡丹亭·惊梦》选段，表演者张章、周季安。掌声有请！”
《牡丹亭》这出戏，何未以前看过，对题词中的有句话印象尤为深刻：有谁知道，情是因什么产生的呢？竟会让人一往情深，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一部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成人童话，它很美，美到了爱情的极致，情之所至生死相许！
此时，台上周季安反串旦角，杜丽娘的扮相一亮相，立刻赢得满堂彩！千娇百媚的美人，眉目含愁，欲语还休，妩媚风流浑然天成。
另一人扮的柳梦梅也是风流倜傥，外形俊雅，眼神温柔多情，天然一段潇洒不羁的气质。
……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
台上两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惊为天人。他们的唱腔旖旎婉转，动作舒缓，长长的四只水袖一齐抛出来，在空中相遇，绵密地缠绕在一起。“人蝶不分，梦觉难辨”，就在这如梦似幻之间，一切恍若时光倒流，400年的前世今生仿佛就在眼前徐徐呈现。
何未沉醉恍惚，如堕梦中，不知不觉的竟有些惘然。
“那人是谁？”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头。
“谁？”何未偏头。
曲白一扫之前的睡意，此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人，双手托腮一副看得兴趣盎然的样子。她眼中满是惊叹欣喜的神色，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眉眼弯弯，这样的她出现在何未面前，实在是一种不祥又危险的预兆。
“我说他啊！”曲白指着台上的柳梦梅，露出了标准的花痴笑容。
“张……张什么来着。”刚才主持人介绍了，但何未一心都在周季安身上，根本没留意听。
“他？他叫张章。你们竟然不认识？”答话的是一个坐在她们前排的女生，她回头一脸自豪地说，“堂堂医学院的大才子，常年霸占本校最有魅力排行榜榜首，还是我们临床医学专业的！”
“哦，是吗？”曲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那他有女朋友吗？”
“你干吗？”前排的那个女生一脸戒备。
“嘿，防备心还挺强。我就是问问，随便问问！”曲白笑。
那女生一脸“卧槽，你骗鬼呢”的表情，送了曲白两个字：“呵呵。”
“唉唉唉，说说嘛，你就跟我说说嘛！”曲白不死心，伸手推了推前排那个女生。
那女生不堪其扰，堆着一脸假笑回头说：“我劝你死心吧，追我们张公子的人从这排到城郊！”
“意思就是说，他还没有女朋友咯！”曲白两只眼睛放贼光。
“没用，没用。”女生直摆手，“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配得上我们张公子的人至今还没有生出来。你啊……啧啧啧，我看你就省省吧！”
“唉？你‘啧’嘴是几个意思？”曲白愤愤不平，“姑娘我貌美如花，又聪明伶俐，怎么就配不上了？我还偏不信这个邪！”她伸开手掌，做了个一切尽在掌握的手势，“等着啊，本姑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手到擒来！”
“哈……哈……哈……哈……”前排女生发出终极嘲讽技能。
“嘿，我这暴脾气。你笑吧，你尽管笑！等我把你们的张公子追到手，尽情玩弄的时候，有你们哭的那一天！”
“做梦！”前排的女生不理她了，转回身子继续专心看节目。
“不行。”曲白彻底被点燃了斗志，“何未，跟我去后台。我俩去会会这位了不起的张公子！”
何未正看得兴起，懒得动弹：“再，再看一会儿，等这个表演完了。”
曲白不依：“不行，我俩必须提前去后台堵。你走不走？走不走？”她上下咯吱何未，捣乱不让她看节目。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何未高举双手投降。
曲白称了心意，积极在前面开路。
“曲小白，你可不能乱来！”何未追上她说。
曲白“嘿嘿”直笑，做了个辣手摧花的动作：“瞧好了吧，看我的！撩骚谁不会啊，不就是撩嘛，可劲儿撩。”
都说艺高人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何未不清楚曲白到底“艺”有多高，但这一股虎虎生风的气势确实锐不可当。
她们两个人像两尊门神一样把守在后台，只等张公子落网了。
倒计时五个数：
五，四，三，二，一
张公子闪亮登场。
在曲白眼里，此刻的张公子全身自带圣光，高瘦挺拔的英俊公子仿佛突然从天而降了。
相信一见钟情吗？曲白以前不信，现在她信了。
“你……你好！”曲白难得脸红，结结巴巴地和张章打招呼，“我……我刚刚看了你的表演，很精彩！真的，特别棒！”
估计经常遇到这样眼含花痴的女孩子，他只是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
曲白稍稍平复激荡的心情，厚着脸皮开始施展撩骚大法：“见到你，很高兴！我叫曲白，隔壁容大的。哎，我们和周季安很熟的。对吧？”她和紧随而来的周季安，挥手致意。
周季安点头，他也看到了何未：“你也来了！”
“嗯，我陪舒蓉过来参加晚会，刚刚我还看了你们的表演。”
他笑问：“怎么样？”
“特别好！”何未由衷称赞，“很美，意境很美，唱腔也美……”
“看来你懂戏？”张章看了何未一眼。
“不，不太懂。”何未摇头，“以前周季安教过我一些，懂一点皮毛。”
“你们是……”张章看了看何未，又看了看周季安，打算等他们介绍。
“他们是青梅竹马！”曲白积极抢答。
何未眼角抽了一下，不敢抬头，难为情道：“别瞎说！邻居，就是邻居！“
“哦。”张章点了点头，眼角含笑，“那是妹妹了！”
他要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正中了何未的心事，她垂下嘴角，有点闷闷不乐。心冷不丁像被蝎子狠狠蛰了一下，隐隐的疼。
暗恋本来就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情，有人称它为甜蜜的负担。甜源于你对对方仍然抱有希望，但明知得不到还要继续，那就成了你所有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痛苦根源。
何未咬住嘴唇，勉强笑了笑。
张章敏锐地看她一眼。何未觉得他这个眼神极不舒服，有点芒刺在背的味道。说不清哪里不对，反正她就感觉眼前这个英俊非凡的男子，有点儿阴郁锐利的危险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