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过后,何未返回办公区,立刻投身于各种文件资料中。她需要抓紧时间处理手头积压的工作,争取晚上不加班。她打算一下班就赶去医院探望周季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上头突然临时又加了个会议,等她开完会火急火燎赶到医院,ICU探视时间早过了。没办法,她只好仍像昨晚一样站在门外,隔着玻璃窗,远远看他一眼。
周季安昏睡得很沉,手掌安静地搁在身畔,整个人无声无息死气沉沉,他没有一点将要苏醒过来的迹象。何未看着他,心脏狠狠地抽痛,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声音。万一一直昏迷不醒呢?他才27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他才华横溢,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难道……何未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了,她背过身狠狠擦了擦眼睛。一抬头,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她一跳。
“你?你怎么——”何未慌忙向后退开一步,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灯光幽暗,男人的大半张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他缓缓开口:“我来看看他。”
“是吗?”何未微微冷笑,眼神戒备,实话说她并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能安什么好心?只怕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吧!她勾起嘴角,眼含讥诮地讽刺:“你来看他?没想到啊,张章!我真谢谢你了!”
“何未,你不必——”张章走近一步,逼得何未马上退得更远,她叫道:“你站住,站那!不许过来,你听见没有?”
张章僵直立定,点头说:“好。”他神情黯淡下来,调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病房里的周季安身上。
何未瞪视着眼前这张斯文俊秀的侧脸,心头划过无比恶毒的念头:恨不得,她真恨不得立刻扯下他那张虚伪的面具,当场狠狠揭露他那副装腔作势的嘴脸。是的,她非常确信张章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典型的斯文败类,哪怕他伪装得再好!她想起了从前无数个瞬间,千言万语,到最后只能全部汇成一个字送给他——“呸!”
何未心脏狂跳,垂在身侧的手掌暗暗攥紧,指节发白,而原本白皙的脸庞也因为愤怒迅速涨红了。与她的怒气冲冲相反,张章依旧十分的气定神闲,继续他那一套道貌岸然的调调,这让何未愈发怒不可遏。
“我下星期结婚。”他突然开口,声音冷静淡漠的像在宣布一件于己无关的事一样,“我希望——”
“哈,”何未冷笑着打断他,就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结不结婚,跟我说有屁用!你希望什么?希望我们恭喜你?”她瞟他一眼摇摇头,继续挖苦,“好啊,恭喜你!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怎么样?不知道这么说,您可还满意?”
何未嘴角漾开一圈讽刺的笑纹,语气挑衅意味十足,但张章仍旧不动声色,他好像完全不为所动。何未皱眉,她不打算放过他,言语上极尽讽刺之能事,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武器。“哈!你要结婚了!谁这么幸运?能得张大才子垂青,想必不是个一般人儿!我真替她高兴!真的!终于,终于啊,你,张章,呵呵……”何未嘴里说着高兴,脸上也带着灿烂笑意,眼角却滚下一滴热泪。
她胡乱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说:“你别误会,我就是太高兴了。”顿了顿,她又苦笑着冷哼一声,“真讽刺!”
张章闻言皱眉,转头一副非常不赞同的表情瞪着她。
“你瞪我干吗?我说的不对?我真觉得挺讽刺的。有些事你不想谈,但有人想听啊,藏着掖着真不算本事儿。倒不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次性说个清楚明白,就算死也死得瞑目了。您觉得呢?大才子!”
“冷嘲热讽,没意思。”张章脸色难看,显然他不欲在此话题纠缠。
何未梗着脖子嗤笑一声:“呵,‘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您捡有意思的说。”
“你何必这么激动?我只是来看看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张章边说边恢复了一贯的从容镇定,“当然,我也有一句话想提醒你。”
何未立刻戒备地问:“什么?”
张章眉眼平和,一字一顿地说:“说到底,这不关你的事。”淡淡的讽刺,聪明人厉害的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堵死了何未的嘴。她张口欲言,动了动嘴唇,却又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他说的是事实,无可否认。说到底,这不关她的事——全都是她一厢情愿!同样的错误,也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每一次明知不可为硬要为之的结果,往往都不好。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确实也想好好问问自己了。
“自以为是。”张章撇了撇嘴,双眸寒光凛凛,表情透出一丝诡异仿佛不屑又像是怜悯。
他此刻的话和表情彻底激怒了何未,她涨红了脸,气急攻心道:“对,我就是自以为是,我不否认。但再怎么自以为是,我也好过你!好过你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满嘴谎话。你就是个伪君子,真骗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你不光是骗子,你还无耻,有时候你真叫人恶心,恶心!”
张章看着她,神情冷酷:“这是医院,请你注意克制情绪,我不想和你吵。”
“你以为你是谁?我想和你吵?”何未摇摇头,语气淡漠道,“不,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你。”
胸中憋着一股气,直到张章离开,何未还没有彻底缓过来。一个人闷闷地下楼,走到住院部楼前的小花园里,随便寻了一张长椅坐下。此刻,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包里有一瓶小二,她打算拿出来灌两口压一压心头的邪火。何未没有酒瘾,只是最近压力比较大,她便偷偷在包里放了一小瓶以备不时之需,正好在今晚派上了用场。她拧开瓶盖,对嘴灌下一口,辛辣刺激的液体流经之处阵阵灼痛,呛得她眼泪直流。但说实话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更痛快,更酣畅淋漓。
天气又闷又热,花园里没有一丝风,何未感到心浮气躁。一口气灌下大半瓶烈酒,她头有些晕了,整个人瘫坐在长椅上,两眼呆望着路口那盏灭蚊灯静静出神。柔柔紫光下聚集了一群嘤嘤乱舞的飞虫,耳边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飞蛾扑火,纵使葬身火海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看着它们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送死,何未惊异,不安,还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灼痛。太痛了!何未醉眼昏花,头疼欲裂,喃喃自语:“真傻!”
忽然起风了,一股独特的花香迎面扑上来——软,甜。她深吸一口气,仔细辨认,终于认出了这是金银花的味道。他们巷子里就有这种花,一到夏天便开得热烈,金银两色的小花朵挤挤挨挨爬满墙头,馥郁浓烈的香味弥漫整整一条街。周季安外婆每年都会摘下一些花来制成茶,配一点枸杞和冰糖一起喝,微微苦涩的甜味缠绕舌尖,那是她记忆里夏天的味道。
怀里抱着空酒瓶,头靠在长椅扶手上,她整个人慢慢蜷缩成一小团,似睡非睡间,想起了从前的许多日子。她不是个爱怀旧的人,凡事喜欢向前看,但今晚却是个例外。或许有酒精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花香太迷人,她深深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夜风徐徐地吹,竟然令人产生了一种心醉到心痛的感觉。她恍惚中做梦,梦到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梦中有大片炽热的阳光,烈日仿佛要把大地烤裂了,周围没有一丝风吹过,一切都一动不动,只有知了热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