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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安排在周三早上9点开始。除了已经协调好请儿研所以前给严平安看过病的梅主任过来之外,我跟周明已经基本说定,他恰好为了东亚消化年会的交流和手术直播回来两周,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给我做助手。他其实本来的方向是肝移植,也是我们院第一个做成功的,最近才因为非学术也非临床的原因做得少了。但是手底下的活,没有人能比得了。”
“手术么,就都有未知数在里面。材料我也早给你了,我想你也都知道。这里也不用再重复一遍了吧?严平安的身体状况并不好,这个我也跟你详细谈过。你现在,还有什么问题么?”
凌远将手里的资料和上,抬起头,望着办公桌对面的严斌。
严斌缓缓地摇摇头。
“作为供肝者的风险和问题,你也都清楚了?”
严斌低下头,笑了笑。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着凌远道,
“我当然,早就清楚。从梅主任说,安安可能需要肝移植开始。凌远,你说,有没有其他的父母,为了怕那些风险和问题,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一部分自己的身体?”
“有机会需要给自己的孩子捐肝的人实在不多。”凌远淡淡地道,“即便是做了的,心里又有没有犹豫,我的患者也不见得会跟我剖白心迹。所以,我不知道。”
严斌闭上眼,沉默了好久,低声说道,“凌远。我。。。我本来不是这么怯懦的人。这些年,真的被这个‘病’字,磨掉了一切勇气。。。一切勇气。还有,信念。”
凌远没有说话。
“但是。。。但是,你知道么,我现在才明白,知道怕,就是还想要,还没有绝望。”严斌惨淡地笑,“现在我不怕了。所以,那些风险和问题,我也完全不在乎了。这些年我像头牛一样地工作,而且为了钱可以说不要颜面,不择手段,存了些钱,比徐淼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可是我没乱花过一分,更没给柳循花过一分。她也不知道。她还给了我一笔她的积蓄,还说要帮我存给孩子治病的钱。给孩子治病,呵呵,给孩子治病,偏偏我毕竟是学医出身,偏偏我知道,这病,能根治,治成一个完全健康的人的可能,能有多少?如果给我一个保证,给我一个数字,存到这个钱,平安他就可以痊愈,那么该多么幸福和容易呢?移植,移植之后会不会有并发症?远期的那些问题?我不知道,我不敢想,更不愿意再为了未知的以后,搭上自己身体,有可能有各种问题。我只有,一直攒钱,给平安攒钱。似乎这样,才能给我一些,一些安全感。”
“我知道你们会看不起我。可是我。。。我真的受不了了。”严斌双手蒙住脸,“自从生了平安。。。就是噩梦。开始是总抱着希望的,可是,不管怎么努力怎么。。。怎么努力。。。都越来越坏,越来越坏。。。徐淼她,也越来越古怪可怕。她爱孩子爱到发疯,可是不止一次了,她打孩子,发泄地发疯地打,她也打我。我不怪她。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种无助的疯狂。她辞职在家只对着孩子,那么一定比我,更害怕。我知道,我理解,可是,我再也没有勇气和能力照顾她了。我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
“听到他们跟我说,出事了,我都并不太意外。”严斌撤着自己的头发,惨笑,“其实,从跟柳循在一起之前,我就隐隐约约觉得,一定有这样,这样一切都毁灭的一天。她来了,积极地,充满希望的,我有时候幻想,她能给我一些力量和希望。可是,事实上,明白,这不是希望,这只是饮鸩止渴。现在,终于毒发,凌远,我不怕。到了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我终于不怕了。”
凌远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窗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幕,手掌按在冰冷的玻璃上。
“一切都毁灭的这一天?”凌远轻轻地重复,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突然,他转过身,走到严斌跟前,一字字地说,“在我的跟前,把一切都毁灭这几个字收回去。或者,你现在取消手术。”
严斌愣怔地抬起头,喃喃地道,“不。不,已经安排好了。。。这,这手术做了,我也了却了心里的一件事。。。”
“我给人做手术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让做手术的人健康或者改善。”凌远冷冷地道,“我的手术刀,不是为了安慰你的灵魂好让你安息。你可以毁灭,徐淼也可以,你们俩可以抱在一起毁灭或者互相对砍。而孩子,既然你选择让他接受手术,那么我跟你说,手术的结果有可能是成功或者失败,可是,手术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给他一个新的生的机会。”
“你选择了给他手术,就等于选择了他活下去的可能,选择继续扛这个可能的负担。要么,”他抓住手术同意书,“改变主意,放弃手术。”
严斌整个身体扑在桌上,压着那张同意书,大声道,“不,不,他是我儿子。现在如果不手术,他就完了。他会死,我不让他死。”
凌远瞧着他,不说话。
他护住那些同意书,又木然坐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笔,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以及其他相关文件上签了名,然后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凌远将文件分门别类地收好,贴了标签,扫描存底后给他病区的新住院总大夫王东打电话交待他明天一早上班,过来将这份文件归档,然后,缓步出门,往妇产科儿科楼走过去。
已经是9点多钟,楼道里很静,三线值班室的门虚掩着,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凌远站住,扣了下门,听见林念初在里面道,“请进。”推开门,却见背对着门看片子的人回过头来,竟然是周明。
“你不是明天早上到?”凌远一愣,瞥见靠墙的行李箱,笑笑,“从机场直接过来的?也是,这么大的手术,即使是给我做助手,你不做足功课,想必也不踏实。”
周明微微皱了下眉,瞧着凌远道,“我正要过去找你。过去你办公室说?”
“跟严平安的手术有关?”
周明的眉头皱得更深,只嗯了一声。
“那就在这儿说吧。”凌远径直走到柜门前,打开写着林念初名字的柜门,把一台咖啡机一台磨咖啡豆的机器,和一个绣着古怪文字的粗布袋子拿出来,推到林念初跟前,“给来点儿咖啡。好东西要分享。我也尝尝这国际友人巴巴地从法国给你寄的珍稀咖啡豆多香浓。”
林念初望向周明,“你们要在这边讨论,还是回去?”
“当然在这里。”凌远瞥了周明一眼,“患者一直是在儿科住着,念初管着,全面的情况,比谁都更熟悉,所有的检查,即使我开的我看的,现在也都是在这边。所以周明你一回来就过来这边看材料,招呼都没来得及跟我打,这会儿,有什么讨论不能就在这儿说啊?”
周明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将双臂抱在胸前,皱眉盯着地面,半晌,才抬头冲凌远道,
“你觉得,这个孩子的情况,真的很适合做移植吗?”
凌远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缓缓地拍手,目光从周明身上转到已经开始在磨咖啡豆的林念初身上,笑道,“难得啊,你们两个,居然能终于就这样的问题一致了。可惜,我猜,念初你一定没说你的‘私人’想法,周主任从机场特地赶过来作功课,你的责任就是提供资料和回答问题;而他,一定是怕你过于情绪化,怕有你在,没法客观地理智地讨论问题,又不想再跟你为这种问题张牙舞爪地争执,所以,要避开了你。人和人的理解与误解可真是件最最奇妙的东西,就算是已经心有灵犀,也难免依旧猜疑。”
林念初沉默地磨着咖啡豆并不答话,而周明,确实是愣了,动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直到林念初把磨好的咖啡粉加进机器里去,再加了水,转动开关,咖啡香气在屋里慢慢地弥漫开来,凌远才继续带着微笑缓缓地,仿佛在讲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淡漠地说道,
“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各项指标,检查,片子,都告诉一个外科大夫,这个手术有多么难做。失败的可能有多么大。即使手术成功,孩子能挺过围手术期的可能又有多么小;而这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之外的其它状况,又让他在远期所能得到的照顾,护理的情况非常未知,一个接受了肝移植的孩子,一个身体状况十分差劲的,完全没有自我生活能力的小孩子,没有绝对投入的,有能力又有爱的父母,极和谐的家庭的照顾,确实,即使手术成功,挺过围手术期,也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延长了他一段非常受折磨的生命。”
林念初把一杯咖啡递给凌远,再又递了杯给周明,自己却只盯着那乳白色杯子里深色的液体发呆。
“我知道这是孩子到了这一地步唯一可能延缓死亡的方法。也是家属要求的。可是,”周明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片子,脸上全是犹豫,“这手术是真不好做。就算一切都能惊险过关,再安全过了围手术期,之后呢?让他再面对一直照顾他的母亲因为杀害亲生弟弟而入狱,父亲。。。非常现实地说,这样的孩子需要人全方位的全职地照顾,从前,父亲的职责是赚钱养家,母亲辞职在家,往后,没有母亲照顾,谁来管他?”
“那又怎么样呢?”凌远望着他,玩味地笑,“父母坚决要求手术,孩子身体情况虽然不好,但是也不见得不能承受移植手术;他们交得起钱,他们签署一切文件,他们不大可能在失败后闹事,他们即使闹事,有这么狗血离奇的故事在前,小三方的表姐还是x社记者,舆论上不大可能对我不利,如果做好了,哪怕就是挺过了手术,没有挺过围手术期,这也是我们科的一个新课题新成绩。我有什么理由,坚决不做呢?”
凌远说罢,把喝了一半的咖啡杯放在桌上,站起来,“周明,电话里你答应我参与这个手术时候,并不完全了解情况,如果你现在觉得参与这样一个手术,有违你的个人原则,我不强求。你好好准备东亚消化年会的直播手术和那台给30周孕妇的经腹腔镜结肠和直肠肿瘤切除术就是了。”
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值班室里,周明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反应过来,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干什么?!”
“你就当他是跟亲人撒娇发泄。”林念初苦笑道,“这一段,跟这个病例。。。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一件省心,他也实在不容易。”
“我知道。”周明烦恼地道,“我完全没有他刚才说的那些想法。凌远会拿一些病例做做秀,会考虑种种现实问题,我都明白,可是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把个这样的孩子的手术,拿来做什么筹码。所以我才想跟他好好讨论一下,他。。。这说这么一通废话把自己气的脸都青了,何苦啊?其实,如果我真照他说的这么想,也就不问了。且不说我跟他的交情,就说为了外科集体利益,这是让我手术又不是让我杀人,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其实我是。。。”周明停下来,摇头,林念初望着他,笑着叹了口气,
“你是想起来那个孩子心疼。但是更多的,是怕凌远这次太意气用事,太投入,然后,看着严斌依然不可能担起做一个病孩子父亲的责任,最终还是逃避放弃。你不想让凌远过分投入之后,面对从希望到失望。你跟他讨论,其实只是想把一切最糟糕的说得明白,如果他还坚持,你一定会地支持他的。”
周明惊讶地抬头,“你什么时候这么。。。”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他,低声道,“你还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很显然的,只不过,该明白的那个人,偏偏就要猜测。”她甩甩头,冲周明笑道,“好了好了,你是一根筋的人。你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凌远这个七转八弯的怪脾气。”
周明无可奈何地道,“李波说,凌远是美女脾气。不但美女,还是绝色佳人。”
林念初哈哈大笑,“想不出来李波一个老实孩子,居然这么损。没错没错,你看,他‘美女’的程度已经超过了我,我对着他,‘美女’方从来就是他!”
周明摇头苦笑,叹气道,“我就是不太清楚他的期待是什么。如果说,期待奇迹,我总觉得,我们做了这么多年临床的人,不太可能。而如果这次真是,那我确实为他难受。这个孩子,出现奇迹的可能,太渺茫了。。。算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们都尽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