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强那张嘴能说得很,趁着他妈在厨房做饭,把冯家那点丢人事全倒出来了。
他一口一个“哥”,听得唐青宏很不舒服,但也发现这货并没有什么心计,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流氓而已。他说冯柏语从小没有爹,生下来就跟妈妈姓,性格养得很阴沉,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上学时就经常说别的同学坏话,专爱给老师打小报告。
现在姓冯的混进了机关,又跟在办公室卫主任身边,可算如鱼得水了,指不定天天在背后整人呢。他还说绝对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姓冯的说任何话只能当笑话听,万一你要是当真了,到你爸面前去照说一通,你是个小孩不要紧,连累唐书记弄出个偏听偏信的坏名声就罪过喽。
尤强说得口沫横飞,声音也渐渐变大,最后总结道:“哼,三岁定八十,那种父不详的孩子就是容易长歪!缺乏教育和正常的父爱!”
这话说得多理直气壮,就跟他自己是块好笋一样……唐青宏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硬生生忍住差点冲口而出的埋汰。
尤妈妈刚从厨房走出来准备喊他们吃饭,把儿子最后那句话听个正着,冲过来就是一阵吼,“尤强!你刚才乱说什么!你是不是皮又痒了?”
尤强赶紧住嘴,跑到饭桌上就拿起筷子吃菜,半点礼貌都不懂的样子,惹得他妈气到发抖,“滚下来!人家主人都没吃呢!”
吼完自己的儿子,尤妈妈堆着笑容对唐青宏道歉,“哎呀,宏宏,别听他乱造谣!小冯的妈妈是我高中同学,她人挺好,小冯也挺好。虽说跟妈妈姓……那肯定也是段伤心事,心思坏的人才会瞎猜。倒是我家这个儿子,唉!太不听话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吊儿郎当的,比小冯差到哪里去了哟。”
听着自己老妈的话,尤强投来了委屈和愤恨的目光,唐青宏这下明白了他为什么讨厌冯柏语——那就是妈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呀。什么都比自己强,被大人天天拿来跟自己对比,关系能处得好才奇怪了。
何况从冯柏语的表现,尤强还不全是瞎说,那个冯柏语就像跟全世界作对似的,对什么都看不顺眼,还喜欢背后打报告。不过当着要讨好的人,态度倒是贴心细致的,难怪可以哄得住上面的领导。
虽然狠狠骂了自己的儿子,尤妈妈还是跟儿子一起留下来陪唐青宏吃饭,尤强的气去得快,吃着饭菜时就对唐青宏邀约,“你才刚来,不会今天就上学吧?一个人待在家里多闷呀?哥下午带你出去玩玩?”
唐青宏眼皮都懒得抬,淡然回道:“你不用上学的吗?”
尤强脸色一僵,尤妈妈又开始训儿子,“看看!宏宏弟弟都比你懂事多了!这么个大人,考不上大学又不肯复读,整天就知道玩玩玩!”
看着尤强在老妈高压下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唐青宏觉得一阵畅快,想想独自待家里也确实无聊,出去转转还可以帮爸爸考察一下县里的具体情况。
“好吧,我吃完饭睡个午觉,待会你来找我。”
尤妈妈一听他答应了儿子的邀约,脸上顿时绽露喜色,也不骂儿子了,“那成啊!小强,你待会两点钟过了再来叫宏宏,别吵着他睡觉!还要注意安全,别惹是生非!别把宏宏带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去!对了,你把小冯拉上,有他监督你,我就放心了!”
小强……那不是蟑螂的名字吗,唐青宏差点笑出来,而且听着她那番话,对“不三不四的地方”颇感好奇,就这么个小县城,能有多大的幺蛾子?
尤强本来挺高兴的,一听老妈说要带上冯柏语,脸都黑了,“带他?他……他不是要上班!”
尤妈妈笑着摆摆手,“你就说要和他一起陪宏宏上街玩,卫主任肯定放他来!”
尤强非常无奈地应声,“那行吧。”
“小强哥,那我们就说定了。”唐青宏叫得挺甜,脑内出现那只经典的“小强”形象,还别说,跟这位小强挺相衬的。
这个妈竟然当面教育儿子,陪同领导家属上街玩乐都比认真上班重要,啥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唐青宏算是见识到了。而且这个事非要儿子拉上冯家小子,不知究竟是对自己儿子不放心,还是想多提携老同学的儿子,也许尤妈妈对那个好姐妹确实很上心。
下午他就跟着那两位随时都在抬杠的年轻人一起混,其实主要是尤强抬杠,冯柏语多半不回话,只贴着他跑前跑后,细心介绍每个他感兴趣的事物,比尤强表现得殷勤多了。
逛到快吃下午饭的时间,他让冯柏语把他送回家了,说自己身体不好尽量少外食,其实是面对那两个人实在没什么意思。
到家后他把午饭热热简单吃了,等到八点多爸爸终于回了,看那副样子又喝了酒,脸上红彤彤地,不过应该没到醉的程度。
是卫主任亲自把爸爸送进门的,还对他这个孩子亲切地笑着道歉,说是县里的班子非要整接风宴,本来大家还想饭后接唐书记来点余兴节目的,考虑到唐书记家里还有个孩子,第二天也要工作,就由他做主少喝酒、早散席了。
唐青宏竖起耳朵仔细听,这位卫主任也真会表现。
扶着唐民益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卫主任还不想走,看那意思准备私下跟新书记“汇报工作”,唐民益接着酒意挥挥手,“哎呀,今天喝得有点多,老卫,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卫主任恋恋不舍地告别离去,唐青宏笑着把门关紧了,才回到沙发前问爸爸,“真喝多了?您又喝了多少呀!”
此时身边终于没了外人,唐民益一把搂过儿子就乱揉乱亲,酒后的力气有点大,惹得唐青宏一阵挣扎,“爸!我透不过气了!”
唐民益乐呵呵地就不放手,只是把力道松了一点,唐青宏又委屈地指责道:“你呀!一喝酒就乱抱人乱亲人……在家里还好,这要是在外边,犯错误了怎么办?再说了,就算在家里,你也不能这样!我都长大了,不是你的小玩具!”
“呵呵,真长大了?都会凶爸爸了……”唐民益笑着站起身来,把儿子往身前一带,手比着儿子的头顶调侃道:“哪里长多大啊?才到爸爸胸口呢,离长大还早!”
被踩到痛脚的唐青宏心里好纠结,他也想快点长高啊!对于上辈子只有一米七零的事情他耿耿于怀了两世,恨不得吃点催长剂才好,还问过谷老很多次,有没有办法让他将来长得很高,谷老每次都敷衍他别担心,你这身高达标了嘛,到了发育期自然就会抽条。
被他缠得烦了,谷老才会认真回复他几句:多运动、加强营养、少长心肝、睡眠充足……这些跟他上辈子偷偷百度得来的答案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什么额外的秘方。他为此长期担忧和苦恼,爸爸还老拿这个来说他,好像希望他永远都长不高似的!
他微微掂起脚想要凑到爸爸的肩膀,立刻被爸爸发现了,摁住他就往下压,“哟!还想作弊呢!你别踮脚啊!难道你以后要学女孩子穿高跟鞋?”
他窘得都快哭了,拼命按捺住歇斯底里的孩子气,努力装出大人的淡定样,“那……矮就矮吧,反正我才十一岁,哼,等我到十八岁的时候,我一定会长到你那么高!”
唐民益的身材很高,比贾家的老爷子和贾思源两个人都强多了,而且乐彦琳也不怎么高……但是看看儿子脸上的不甘,再打击下去怕是要发飙,他只好随口安慰儿子,“行,爸爸等着你长高,说不定超过爸爸!”
唐青宏只高兴了一秒钟,就撅起嘴失落地说:“你骗人。我不可能比你还高……我都没那遗传。”
听儿子提到“遗传”,脸色又不怎么好看,唐民益还以为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爹,搂着他坐了下去,声音变得很低很柔,“别担心了,你还真的很在意这个啊?才十一岁呢,急什么急。”
看爸爸这么卖力的哄他,唐青宏也开心起来,“嗯”了一声就对爸爸“汇报”起下午的所见所闻。
他跟那两个人一下午就混得很熟了,尤强嘴没遮拦什么都说,冯柏语则是刻意爱打小报告的主,不管说的人有心无心,他这个听众铁定是有意的,还真打探到了不少事情。
千头万绪,都可以汇集在本县老百姓们编的一段顺口溜里:企业不拼生产只拼债,政府修楼修路全靠贷,官员贷款越多升得越快,开银行还不如做乞丐,局长书记一个比一个坏……
当然了,具体情况还要进一步查证,但那是爸爸的事情了。他当笑话听,也只当笑话说给爸爸听,至于爸爸要怎么去核实、怎么去对付,早已经用不上他这个小男孩。在政治的观察力和策略上,他确实只是个孩子,哪怕多活一世,比起爸爸和邹亦新那种政坛王者,他这点小心肝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那些顺口溜和在街上看到的诸多娱乐场所,他只跟爸爸稍微一提,重点跟爸爸说的是另一件事。
从外面回来时,他刚好遇到住在对门的邻居出门,对方见他面生,以为是原屋主外来的亲戚呢,主动告诉他那家人已经搬走了,还把地址也告诉了他。地方还在这个院子里,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了一室一厅。
为了给新来的书记腾地方,这个曾经做过临湖县委书记,后来又是县人大主任的老同志“主动”搬家,其实本来应该是上届县委书记搬走的,人都升到市里去做官了,还霸着县里原先安排的房子,因为有家属留在县里上班。这个邻居说着说着,还表情夸张好一阵感慨,摆出充满同情的慈悲模样,眼里却隐隐带着笑意,很有点落井下石的感觉。
这么一看,往前数两届的老县委书记如今是人走茶凉,估计在位时也得罪过不少人,否则不会搞得连住房都要让出来,全家人去挤一个那么小的房子。
唐民益听得直皱眉,原来这套装饰一新、家具电器都很豪华的房子是这样安排出来的。
几乎用不着思考,他直接叫儿子去行李里面找点礼物,他要带着儿子去老书记家走一趟,看看这位老同志到底过着什么日子,有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对他反映。不然就算他马上叫人家搬回来,人家还不一定敢住呢。
唐青宏从行李里挑了点贵省特产,那也是他白姨送他们的临别礼物,现在借花献佛正好。
两父子借着夜色,悄悄去了老书记家里敲门,开门的老妇人一听说是新来的书记,那脸上就现出愤然之意,但还是礼貌地让了让身子,“唐书记是来找我家老伴的?他在。”
唐青宏嘴甜地叫人奶奶,老妇人表情稍微舒缓了些,走在前头把他们带进屋。
果然是很小的房子,一室一厅,顶多五十来个平方的样子,不过里面布置得简朴温馨,都是用过多年的老家具、旧电器。
唐家父子眼睛一扫,就把老书记这个家观察一清二楚了,对方应该是个很恋旧的人,连桌上的大杯子都还是过去那种白瓷漆上印着红字的,两个搪瓷热水瓶看起来也有十几个年头。
一个老人正坐在布蒙的木头沙发上,跟个年轻男人低声说着什么,看到老伴引进两个客人,他带上老花镜站起身来仔细一瞄,发现人确实不认识,才笑着出声问道:“请问你是?”
跟他谈话的年轻人也跟着站起身,微笑着积极介绍,“老书记,这是咱们临湖县新任的县委书记,唐民益同志。唐书记,您大晚上的才吃过饭就来看望余老,也是有心人啊。”
老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走前几步来跟唐民益握手,“小唐同志原来这么年轻!”
唐民益也伸出手轻轻反握住老人,“您就不要客气了,我今天应该先看望您的,结果到了晚上才来这一趟。小冯,你来得比我早啊,比我有心。”
冯柏语赶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哪里哪里,我是经常来跟余老坐坐,接受他老人家的教导。”
余老招呼大家坐下,让老伴去倒茶了,才对唐民益笑着说:“刚才小冯就对我说起你呢,说这个新来的书记很有名气,也很有魄力,咱们临湖县有希望了哟。”
坐在爸爸身边的唐青宏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冯柏语,这个人怎么哪里都有他,蹦达得还真欢。比起那个不学无术的尤强,他甚至更隔应冯柏语,并不是轻信了尤强的谗言,而是出于本能和直觉不喜欢这个人。简而言之,这人的眼神就让他不舒服,一股子愤世嫉俗的阴冷味儿,好像对什么都不满意,就跟他上辈子那个弟弟一样,明明过得挺好却满世界都亏欠他的感觉。
不过,冯柏语跟早已失势的老书记走得这么近,还不知有什么目的,且让他慢慢看下去,总归会看明白的。
唐民益既然是专程来看望余老,首先关心的就是老人的生活,并没有接下老人对于政事的话题,而是询问老人有哪些困难。从儿子嘴里,他就知道老书记一家五口人,可家里似乎只有这对老伴在,看情况也不可能住得下。
余老对自己的困难不愿多提,只轻描淡写地说孙子在省城上大学,儿子媳妇都在外面住,还有个女儿在外安家多年,家里就剩他们俩,也还住得下。
这会他的老伴正把茶水端上来,听到丈夫说住得下,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脸上的表情很是憋屈。
冯柏语也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去,这时更是开口表示自己先走一步,让唐书记和余老慢慢谈,脚步却一点不挪。
唐民益看他有话想说,顺口留他一句,他也就顺势坐下来了,还摆出一幅有千言万语想对领导倾吐的架势。
唐青宏冷眼看着冯柏语的表演,心里又是一阵暗嘲,这家伙在“假”这个方面,比他那个弟弟可强多了。
余老不肯诉说困难,唐民益就改问冯柏语和余夫人,这两位看着唐书记态度温和,似乎非常认真,也就不顾余老的劝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所谓儿子媳妇在外面住,其实就是因为逼着他们搬家之后无奈的选择,这么小的一室一厅没法住,老人心疼小的让他们住卧室,想自己住在客厅,儿子媳妇又干不出这事,只得搬出去另租地方,跟父母分开居住。可两老身体又不好,总需要有人照顾,现在媳妇上个半天班还要过来给他们做家务,做完了再赶回租住房做自己家的,之后再去上下午的班,不到一个月就累得瘦了一大圈。
他们搬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听说他们原来住的那套两室一厅重新弄过墙纸,还换了全套新家具新电器,为了迎接新来的书记。余夫人不像老伴那么淡泊,还跑到县委去闹过两次,都被办公室的卫主任好言好语劝出来了,但问题就是不给解决。
听着余夫人怨气冲天的倾诉,唐民益时不时点头,冯柏语的加油添醋也刀刀到肉,还表示自己就是因为身在县委办公室上班,见多了这样的事,出于义愤看不过眼,才跟这些老干部走得近一些。
这还真是个反骨……唐青宏有点搞不清冯柏语的逻辑。身在其中,又一心二用,在zhengzhi上是非常危险的,难道冯柏语混在县委,为的就是跟领导做对?他所处的位置离卫主任还远得很,搞掉卫主任,他也升不上去呀。
要说是百分之百出于义愤,那也太高风亮节了。毫无个人私心地跟上级做对?跟整个班子做对?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临湖县的主要领导班子据说非常团结排外,这么个zhengzhi小动物竟敢单枪匹马到处挑人挑事?背后肯定有大人撑腰吧,从他的出身和传闻,他那位隐藏很深的父亲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昨天留评订阅和投雷的各位,以后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唐青宏视角来讲,减少直接正面描述唐民益的公事。出于安全性和剧情自身需要,唐青宏越大,视角就越偏向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