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想过了,如今自己顶着个大才女的名声,手里握着不少的诗词歌赋,一段时间内还是能顶住。
不过时日一长,只出无进,便是坐吃山空。
说到底,一个“抄”字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更何况,宋仪本身并非惊才绝艳之辈,若强要维持如今这名头,无疑是自讨苦吃。
因而,一路来书院的时候,宋仪都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她想着,若不能赶上,那正正合适,宋仪能避开书院这里最大的风头;若能赶上了,此刻时间也不很够,题目合适,最后出一把风头,也无不可,题目不合适,宋仪手里没有合适的诗词,自然写不出来,可也不会为人诟病。
毕竟,摆在宋仪面前的,便是紧迫的时间。
到书院的时辰刚刚好,到翰墨阁的时间似乎也刚刚好。
丫鬟早早在宋仪进来之前,就已经快步奔回去给宋倩等人通报,所以宋仪到的时候,迎接她的便是齐刷刷的目光。
那一瞬,便是宋仪自己也没想到。
脚步一顿,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进了翰墨阁,从两排书案之中穿过,抬眼一看便瞧见了“金缕衣”三个字,心里道了一句真巧,想着这风头还真必须出了,却同时对着上首诸葛先生一礼,口中道:“学生宋仪问先生好,半道上出了些事儿,因看了一会儿花,没料想颜色太好,贪看半晌,竟忘了时辰。如今来迟,学生有错。”
一来就认错,态度还算是好了。
不过这理由嘛……
众人不由看了先头说话的宋倩一眼,说什么宋仪会让别人先走,不惜耽搁自己的考校,约莫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不管怎么说,宋倩还是宋仪的姐妹,为了顾及姐妹颜面,这样美化宋仪的说法,还是挺对。
宋仪尚还不知宋倩曾为自己解释过,她也不很在意,只等着诸葛先生。
回看一眼那一炷香,诸葛先生叹道:“时辰也不够了,怕是你没功夫再写出一首诗来了。”
没功夫?
倒也不见得。
宋仪正想说自己试试,没想到诸葛先生咬了咬牙,竟然道:“似你这等高绝之才,若是因一场考校便定了才华的界限,未免太不公平。你既然来得迟,不如为你单单开设一轮,再出一题——择不如撞,昨夜暮雨潇潇,你便以此为起,作诗一首吧。”
竟然是重新出题,再给自己机会?
宋仪略凝眉一思索,她倒几乎是个过目不忘的,手里那些诗词文章几乎都记在脑海之中,一瞬便记起了不少诗作。
她倒是不惧,闻得诸葛先生此言,便道:“先生厚爱,学生愧不敢当,唯勉力一试,方不负先生期待。”
说完,她一礼,再微微退步,便走到了唯一空缺的位置上。
在宋仪起笔的同时,诸葛先生重新点了一炷香,放入香炉之中。
最后一刻钟,众人该想好的也早都想好了,“金缕衣”为题,多少有些棘手,许多人看了宋仪的题目,反倒是有些羡慕起来。
他们只嘀咕:诸葛先生果然是厚爱宋仪的,不然怎么在她来迟之后,反而出了这样一题?
不过大家倒是没时间去管宋仪了,因为她们这一轮时辰已经到了,最开始点的那一炷香香灰已落,小童已经从上头走下来,一张一张将众人的诗稿收起来,放到诸葛先生的桌上去。
其中,宋仪那一张是暂时不用收的,她是一个时辰之后单独看。
所以,小童在收完所有书稿之后,便直接略过了宋仪,准备抱着诗稿递给诸葛先生。
没想到,就在小童即将经过宋仪身边的时候,宋仪忽然左手起笔,刷刷几笔就写下几行字,而后一吹墨迹,道:“劳驾,我的诗稿也好了。”
“……好、好了?”
小童讶异不已,看着宋仪递过来的诗稿,近乎震骇。
宋仪敛袖搁笔,淡淡一笑:“好了。”
好……
好了?
好了?!
不对……
宋仪才来了多久?
题目难道不是新出的吗?
众人这会儿都懵了:这绝不可能。
小童子这会儿整个人都是震惊的,傻愣愣从宋仪手中接过了诗稿,放在所有诗稿最前面,然后朝上递给了诸葛先生。
别说是书院之中别的学生们,就是诸葛先生自己也震惊了。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专门为宋仪点起来的那一炷香,才刚刚烧了个头。
这般快就写好了?
果真是文思敏捷,才华盖世啊。
诸葛先生素知宋仪本事大,可今日真是大得离谱了。
他拿起那一首,果真是应了他的题目而作:“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又是一首好诗啊!
诸葛先生只觉得宋仪这学生果真可教之才,甚至这般才华,自己已经无法再教。
“短短不到一刻之内,竟然作出这等惊艳——”
“不对!”
下头忽然有个人叫了一声。
众人只等着诸葛先生给宋仪一个“甲”,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插话。
回头看去,方才出言的乃是同知赵大人家的独女赵姑娘,她出来看着宋仪,眼神之中带了几分轻蔑,对诸葛先生却是恭恭谨谨的:“先生,宋五姑娘固然才华高绝,可这一首诗,约莫已经是成作,所以能这样快。”
“成作?”
之前就已经写好了的?
诸葛先生有些惊讶,看了没说话的宋仪一眼,又续问赵姑娘道:“你如何得知?”
“回先生话,几个月前,我等一起去兰溪看花,回来的时候宋五姑娘便曾念叨过方才所作诗之中的一句‘谁道人生无再少’,如今此句连同此诗一起出现,便知此诗应当是昔日所作,如何能当成是考校呢?”
赵姑娘一言一语,都极为清楚。
众人听了,都觉得这话有道理。
宋仪写得未免也太快了,虽有人能七步成诗,可毕竟这种人实在是少见。如今宋仪仓促之间写成一首诗,本就不大可能,要说文义皆通,意蕴深长,就更不可能了。
种种的不可能,最终用“成作”来解释,便算是完全能通了。
可宋仪若真是如此行为,也未免太堕才女的威名,更为人所不齿了。
一时之间,诸葛先生也陷入了踌躇。
而宋仪压根儿不知道几个月之前是什么光景,不过既然对方敢说,那便应当真有过这件事。如此一来,自己方才所写的这一首是不能用了。
斟酌片刻,宋仪道:“先生,既然如此,不如您再出一题,且考校考校学生吧。”
“这……”
诸葛先生又犹豫了起来。
不过旁人倒是很赞同,纷纷道:“得出新题,才能考校出真本事来。”
“且看看出新题,她是不是能作。”
“可出什么好啊?”
“简单的没意思,不如出个难的。”
“有什么难的?”
“刚才咱们作的那一首,不就挺难的吗?”
“对啊,金缕衣啊!”
……
很快,众人便都有了主意。
照旧还是赵姑娘含着几分讥诮地看了宋仪一眼,上前道:“诸葛先生,临时想题目怕也困难。学生们这边倒是讨论出个变通的法子来。总归宋五姑娘来得迟,更是头一回见金缕衣这题目,时辰相差也没多少,不如就请宋五姑娘以此金缕衣之旧题目作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以旧题作诗,这话倒是极有道理的。
诸葛先生不是怀疑宋仪,相反,他是对宋仪格外有信心。
因此,在赵五姑娘提议之后,诸葛先生便一摆手道:“既然如此,那宋五姑娘便用金缕衣为题,限时一个时辰,再作一首便是。”
诸葛先生话音刚落,周围人便都满意地笑了。
宋仪什么都好,就是结仇太甚,人人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逮住机会,落井下石之人不知凡几,要指望着雪中送炭,还是做梦来得快。
众人皆以为宋仪这一回必定愁眉苦脸,没料想……
宋仪的神情,的确有古怪。
她此刻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好。
她真是倒了那一位惹下来的霉,也沾了那一位带上来的光。
先头第一眼看见“金缕衣”这题目,宋仪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了一首来,只是后来诸葛先生重新为她出了一题,因而宋仪才搁置了之前的一首。
可是现在,众人兜兜转转,都以为这样能为难住她,硬要宋仪去作前面那个题目。
若非此情此景太过严肃,宋仪都快笑出声来。
当然,她也真没忍住。
这场面实在是太过滑稽了……
她稳了稳心神,对着诸葛先生道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作出一脸凝眉思索的表情,提了湖笔在手中,略顿了一会儿,便下了笔。
才女的名头,于那一位而言兴许很要紧,于宋仪而言不过玩玩儿。
她想着,方才既然花了一刻钟写诗,如今他们以为她才思敏捷,那她便再敏捷一回给他们看。
提笔,挥毫,不过片刻,诗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