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玄色织金锦缎长袍,往台阶上一站时,风便撩动了他衣袂,于是眉眼也在天光云影之中模糊清淡。
宋仪忽明白,穿了她的那一位到底为什么做出那般选择了。
卫起乃是雍容雅致之姿,珠玉却难比其态,只如一块灵璧石般无锋,却又兼着几许峰峦峭拔;淡静眼神里偏透着四分世故,三分闲适,两分威仪。
余下那一分,宋仪却是琢磨不透。
卫起也没想到,竟然会看见眼下这一幕。
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扫了卫锦等人一眼。
这时候宋家姑娘们都已经上了车,宋仪僵直地站在车上,尚算镇定,卫锦则有些心虚气短地看着他。
“锦儿无礼,还望五姑娘原谅则个。”卫起站到了卫锦的身边,口气淡淡,“东西碎了事小,人没事便好。五姑娘对此等小事莫要挂怀,回头卫某叫人为五姑娘送来便是。”
宋仪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没了影踪,如今只剩下空荡荡一根绳结。
她手指在绳结上摸了一瞬,因对卫起此人着实不了解,只怕露出破绽,并不敢说话。
宋仪不说,自然有人开口。
雪香素来是个沉不住气的,开口便冷笑一声:“卫公子所见,自然是小物件,可这乃是孟姨娘给我家姑娘的十岁生辰贺礼,纵使卫公子赔个千件万件,赔得千好万好,又怎敌得过我家姑娘这一件?”
“雪香,不必多言。将碎片拾起来便是。”
宋仪皱了眉,表面上训斥,心里却想雪香这丫头会说话,句句都在她心坎儿里。
雪香应了一声,带着一脸对卫氏兄妹的嫌弃,朝着台阶下头走去,将地上能捡起来的碎片都放进了绣帕之中,小心翼翼。
卫起自打说了一句话被个丫鬟噎回来之后,就没再开口。
站在后面的卫锦恨得牙痒痒,但是回想起方才自家兄长的表情,又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她眼一低,忽然瞥见自己脚边正好有一块碎片……
那一刻约莫是恶念从心头起,更过分的事情卫锦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她抬眼看见雪香还没过来,便悄悄一挪,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碎片踩在了脚底下……
做完这一切,卫锦扫了一眼,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于是满意一笑。
地面上的碎片越来越少,雪香仔细看了一圈,再没看见一件,便返身回了宋仪身边。
宋仪没太多话,略一欠身,便掀了帘子进车内。
车里,宋俪照旧是那一脸的嘲讽,看着她。
外面,卫起卫锦两个人都没说话。
陶德站在后头,只觉得战战兢兢,扫了卫锦绣鞋边的地面一眼,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他眼圈下头一层青黑,抬眼来看自家王爷的时候,却发现卫起没有半分的异常。
真是见了鬼了……
他现在是嗓子冒烟,两眼发花,这辈子都不想跟“鹧鸪”两个字扯上什么关系。
“哥哥,我……”卫锦开口时觉得有些干涩,小心看了卫起一眼,“你不会生气吧?”
“傻丫头,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先上车吧,咱们今日回京。”
卫起微微一笑,先叫卫锦上了车。
卫锦点点头,方才跋扈的模样消失不见,乖乖上了车,于是外头只剩下了卫起与陶德。
不知怎的,陶德忽然觉得妖风四起,吹得他起了一身白毛汗。
他抬眼看着卫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问道:“要不,属下去问问宋五姑娘?”
“问?”
卫起陡然一声冷笑,低眼看自己手中的伽楠香串,慢慢道:“她既敢爽约,便是没将我放在眼底。手串她如今有胆子留下,我便看看她有胆子留到几时。”
等事情一出,总有她哭着求过来的时候。
卫起最不喜的,便是旁人的要挟。
他最后瞧了已经去远的宋府马车一眼,便自己上了车,终于算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另一头,马车内的宋仪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从雪香的手里接过了绣帕,翻开来看里面的玉瓶碎片,眼帘低垂,心情显然不很好。
宋俪笑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五妹妹何必挂怀?不就是一枚玉坠儿吗?”
手指拨过碎片,宋仪抬眼看着宋俪,终于也弯了弯唇:“四姐姐这话不错,不过一枚玉坠儿而已。”
“你还是多想想一会儿到了书院,怎么应付今天的考校吧。”宋俪一想起这件事,再多的不舒坦都化为了舒坦,“前几日高先生可说了,若你再没半点进步,便不能结业,届时才女的脸面可往哪里放?”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大陈建国已有百余年,除男子外,女子亦可读书,谓之女子书院,多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才能进去,余者才华足够也可破例入读。
只是这样一来,书院便与府学无异,充满了竞争。
女子们聚在一起,除了书院课业之外,便是攀比容貌家世。
而宋仪这般存在,自然是满书院的仇人。
宋仪才学极佳,七步成诗,出口成章,敏捷异常。
——这是书院之中所有人不得不认的。
可也有一点,是所有人都嘲笑的。自打宋仪病过一次,回来上学的头一天就划了手,大夫说是伤了手筋,从此握笔便不得力,再没写出过一个好看的字。
两年来,她这手再怎么调养,也没好过,一手的狗爬字可谓受尽侮辱。
人无完人,宋仪容貌才华再高绝,不也有个致命的缺陷吗?
宋俪这样想着,心里便平衡了些许。
她看宋仪一副沉默的样子,似乎没准备搭理自己,干脆冷哼了一声,也把眼皮子一搭,不再说话。
车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书院与宋府相距不远,没一刻便已经到了。
仿府学大门建造的漆门此刻朝着两边开,车马来往络绎,竟很是热闹。
今日是考校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来得早,关系近些的走在一起聊天,宋仪下车时候只觉得眼前这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当初她来的时候,不过才在书院之中读了小半年的书,一转眼竟然要参加结业之前的最后考校了。
宋仪打量着书院,旁人却在打量着宋仪。
“这不是宋仪吗?我还以为她不来了呢。”
“哈哈……以前她是没脸来吧?”
“可别说,那是高先生不让她来,写的那字,出来不也是丢人现眼吗?”
“高先生可说了,她的字着实配不起她作的诗词文章呢。”
“瞧她成日里花枝招展,今儿倒是素净了……”
……
议论纷纷,甚至少有避讳。
宋仪竟不知,自己的人缘已经差到这地步。
以前她虽不被人待见,可好歹没走到哪里被人骂到哪里,大家表面上还能敷衍得过去,今日她算是见识了,有人能把一手好牌打成如今的局面,可谓卓有才华。
宋仙跟宋倩站在一块儿,见宋仪与宋俪下来了,便开口道:“今日是在画心堂考校,统共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先去高先生处排定次序吧。”
其余三人闻言点了点头,都无异议。
宋仪对书院考核之事也清楚一些,并不觉得陌生,跟上宋仙的脚步便朝画心堂去。
此刻,画心堂之中已聚集了不少人,正中排着三十六张桌案,各家闺秀们轻声细语得交谈着,不时看一眼堂上坐着的那一位老先生。
宋仪原本是埋着头走进来的,也不知是谁忽然低喊了一声:“宋五姑娘竟然来了!”
于是,堂中瞬间有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抬起头来,扭头看着刚走到花几旁的宋仪。
变了。
宋仪又变了。
众人都差点没认出来,这还是昔日那浓妆艳抹,漂亮得扎眼的宋仪?
今日的宋仪照旧是素面朝天,那种自然而舒坦的美从骨子里透出来,没有半分的刻意,如醴泉一泓从泉眼之中淌出,沁人心脾。
堂上坐着的高先生还在排定考核的次序,猛然听见堂中没了声音,奇怪地抬眼起来望,在瞧见宋仪的时候,也不由得一怔。
然而他没跟所有女学生们一样震住,而是眉毛一抖,眼底划过几分怒气。
宋仪在书院之中固然是才名远播,其诗作流传出去,便是连府学之中的秀才们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书院旁的先生们都把宋仪当成块宝,捧在手心里,生怕她摔了。
而爱才之心一旦生出,宋仪种种缺陷也都成了天纵之才必有之缺,至少书院的先生们没把她的脾气和为人处世当一回事。
只是高先生相反,他乃是秀才出身,不过最擅长的便是笔墨丹青,在书院之中便是这一门课的先生。
宋仪才华再高绝,字画不好,在他眼底也就一文不值起来。
这些年,若不是看在宋大人的面子上,高先生早叫宋仪滚出书院了,哪里还容得下她用这一手的狗爬字侮辱“才华”二字?
原他想着,宋仪今年怕丢人现眼不敢来,没想到她竟然大喇喇站到了他画心堂的门口?
把手中笔杆子一扔,高先生冷着脸站了起来:“宋五姑娘许久不曾来画心堂上课,老夫还当你这一门不打算结业了。”
宋仪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冒冷汗。
她虽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高先生劈头就是这样一顿训斥。
宋仙等三人都垂了头,只当自己不认识宋仪,宋仪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无措,不过她脑子转得快,也知道说不顶用,做出来才叫本事。
因此,宋仪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恭恭敬敬地朝着高先生一礼:“学生宋仪给高先生问好。”
高先生听她避而不谈不上课之事,已是看轻她几分,只把手指朝桌上一扣,干脆地没给宋仪留面子:“既然你来了,今日也排进考核之中,一会儿第三轮便到你。”
众人听了,忽面面相觑起来。
第三轮?
今日第三轮那些人,不都告了假吗?
也就是说,第三轮只有宋仪一人。
啧。
众人忽然同情起宋仪来,这脸可要丢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