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站在大火烧过的废墟上,洋人退走后有些胆大的百姓都过来筛土。所谓筛土便是把希望寄托在散落、埋没于尘土中的细碎宝物上,他们操起扫帚和簸箕,在园中道路上飞沙扬尘,到后来,守园的太监官兵将他们称为“筛土贼”,时有谚曰:“筛土,筛土,一辈子不受苦”。有洋人没有抢走的还值钱的东西就捡回去。皇上的园子都被烧了,还哪里有什么王法?
老七想去喝止这些人,但被何明拦了下来。剩下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让人捡去换点吃喝,提高一下老百姓的幸福指数。
何明看了一眼哈伦,哈伦便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驮在了脖子上。原本巡视四周的众人知道何明有吩咐,连忙聚拢了过来。
何明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庞,问道:“如何?”
大郎连忙躬身答道:“圆明园总管文丰投福海自尽。其他的人也都散了。”
当时的中国人虽然口称奴才,但还是很有骨气的。不怕死,却怕对不起自己的主子。说起忠义二字却比21世纪的人怕是要强上百倍。
何明点点头又问宫友道说:“你怎么说?”
宫友道自那日一拜,对何明的态度也是十分恭敬,亦是低头道:“下官仔细想想,那道圣旨必然有误。如果二阿哥愿意回宫,下官愿为护从。”宫友道性格含蓄,但是绝对是个诚实的人。他这样说自然是表明不再执行那道不靠谱的圣旨了。而御前侍卫中仅剩的杨贺庭一向和他亲厚,自然也无反对的道理。
何明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再冒险回宫。于是吩咐道:“老大,老四。”
大朗、四郎应声走到近前,自结拜之后,少年依旧按原来的年龄排序,只是让何明做小兄弟,他们是绝对不干,于是依然称何明为主子,不排名次。
何明打量了两人片刻,说道:“你们二人留下协助谢团总发展团练。”
“奴才明白。”大郎答了一句。他是少年中最长之人,自然知道所谓协助也有监视和制衡的意思。
“不要轻易显露血滴子。”哈伦又低声嘱咐了一遍,便又与何明将冯三保叫道一边。
冯三保是京津一带的天地会舵把子,因为天地会主要势力在南方,所以北方分舵的都不是很受重视,何明为陈近南转世之事,便仍未报于总舵。
何明早已了解了天地会现在的状况,虽然冯三保所说的有所保留,但也知道现在天地会已有舵主名叫王阿虎。于是嘱咐冯三保道:“我出世一事你先不要同现任王舵主说,不然反倒让他为难。”
冯三保正愁怎么同总部交涉,听了何明所言倒是正和心意,于是欣然称是。
“至于你领兵胜洋夷之事就不要报于清廷知道了。想来他们也不会主动宣扬,毕竟官兵败了,民团强于官兵于他们面子上也不好看。若是报了反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冯三保一介反贼自然也没有想过在朝廷里表功,且这仗本来是何明指挥。他自然听命。
“我这次冒险回宫,所图是一件大事,若此事成功反清复明指日可待。”何明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冯三保连忙道:“您老人家身份已经暴露,再回宫怕是……”
未等他说完,何明不由叹了口气,沉声道:“我区区一条性命,若能为反清复明大计做一点贡献,死也是值得。”
冯三保听他所言,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如此英雄气概,舍生忘死,恐怕只有陈总舵主了。不由拜倒在地,几乎哽咽道:“总舵主此去凶险万分,属下只有一事相求,求您把小贞带在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话已至此,何明若是再不同意反倒是矫情了。又嘱托了几句。却听马蹄声传来,一队步兵统领衙门的骑兵飞驰而来,瞬间就驱散了来筛土的百姓。
宫友道挡在何明身前,高声问道:“来着何人?”
马队打头一名穿六品武官官服的人便勒马回道:“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宝大人到了,你是何人?”
宫友道只是一抱拳道:“御前一等侍卫宫友道,奉旨公干。”
说完,才见一个长相清瘦端正的二品文官拍马到了近前。见了宫友道便下了马抱拳道:“原来是宫大人。在此是何公干?”
作为唯一的汉族御前侍卫,宫友道的名号还是很响亮的。况且又是皇帝近臣自然也没有外臣在他面前摆架子的道理。宫友道连忙拱手道:“不敢。下官奉旨办差,来圆明园迎玫妃娘娘和二阿哥的。”
宝鋆看样子并不知道咸丰手谕的内容,听了他的对答便连忙问道:“娘娘和阿哥可安好。”随即往后张望,正看到骑在哈伦脖子上的何明。于是赶忙跑到面前打了个千道:“奴才请二阿哥安。”
这是礼数,实际上宝鋆堂堂内务府总管大臣,可是掌管着宫里所有的吃穿用度的。一般的嫔妃怕是还要讨好他的。虽然二阿哥得皇上宠,但是他一个小娃娃讨好也是白搭。但宝鋆还是将礼数做得一丝不苟。
宝鋆深知这两三岁的娃娃可不会说什么“免礼”之类的话。行完了礼便自己站了起来。再抬头看那二阿哥,只见小阿哥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见他看了过来就张开了双臂对着他叫道:“抱抱。”
于是小福子两忙从哈伦的背上将何明抱下来,送到宝鋆面前。
宝鋆是有孙子的人。抱孩子自然是会的。但是,他却多少有些不敢抱这娃娃。这可是皇子,如果抱了可成何体统?若是不慎有什么损伤了,那自己岂不是要杀头的?可是二阿哥再小也是主子,主子吩咐了又当如何?
正犹豫间,看到二阿哥清澈的大眼睛,不自觉的就给抱了过来。一时间所有顾虑、疑心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宝鋆在黑暗的官场上混迹多年,就在抱过二阿哥的一瞬间,内心积累的阴暗竟然都扫之一空。
“我索卓络·宝鋆抱过皇子了。若有朝一日二阿哥成了皇上,这恩宠……”宝鋆这样想着,竟然有些飘飘然了起来。要知道恭亲王对宝鋆的评价是老成持重,这样的状态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二阿哥好似很喜欢宝鋆,直到到谢庄接了玫妃才将二阿哥给交了出来。
玫妃很快被送回了紫禁城。消息也迅速的被送往了热河行宫。宫内对咸丰皇帝的那份手谕并无人知情,大家都以为玫妃被接去伴驾。此时回来,宫里各处都很惊讶。
何明心中却十分清楚,在历史上,英法联军进攻北京,咸丰皇帝巡狩热河行宫后就再也没能回来。咸丰帝因外敌入侵而出逃,从而对朝政心灰意冷,每日更是酒色无度,最后终于被掏空了身子,在第二年就死在了热河行宫。
对何明而言,咸丰皇帝的死未必是坏事。原本在宫中有人若是想害他,究其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嫉妒玫妃得宠,但是争宠之事各有各的本领,敢残害皇子的人却不会太多。二就是国本,换言之就是谁来继承大统的问题。咸丰皇帝子嗣稀薄,只有大阿哥载淳和二阿哥载恒两个儿子。原本大阿哥是长子且被皇后钮钴禄氏认养,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谁知半路杀出个二阿哥载恒。
何明不由回想起刚刚穿越过来之时那要杀自己的老太监。按照老太监的说法,要杀他的人是皇后钮钴禄氏,这是很有可能的,皇后已经过继了大阿哥,没理由再要求认养二阿哥了。为了自己养的登上皇位,做些出格的事情也是很有可能的。而咸丰帝是知道这件事的,按理说咸丰是想要废后的。但皇后终极是母仪天下的形象。若以这种理由废后实在是失了皇家的体面,再加上这事又没有十足的证据,总不能听疯太监一面之词就废了皇后吧?
但这件事终究让咸丰帝心里生了厌恶,自那与皇后之间便生了龃龉。
咸丰皇帝一死,国本之争一定。何明人身便也算安全了。到时候以亲王之身一边享受生活,一边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不错。
景仁宫的摆设没什么变化,宫中大部分主子级别的人都跟去了热河行宫。玫妃倒成了地位最高的。如此一来伺候的自然更好了。少年们也被何明带了进来,穿了侍卫的衣服竟也没人查问。
何明让李福从藏在晓园的珍宝中拿出了几样进行了变卖,其他的仍然藏在那里。晓园有数条密道联通四处,何明命李福和哈伦将搜罗的珍宝藏于密道内,除二人之外再无人知晓密道之事。而何明在圆明园写的东西也都由李福给取了回来。自可以写东西到现在已经偷偷写了有一年了。何明分类整理了一番。李福便从外间走了进来,到了何明近前低声说道:“主子,宫友道、杨贺庭求见。”此时在宫里,万事都要避人耳目,何明随口问道:“以什么名义?”
“回主子,只说是给阿哥请安来的。”
何明点点头,于是宫友道二人便被带了进来。宫友道面色冷峻,两人也不言语往地上一跪,杨贺庭竟然哭了起来。
杨贺庭可是堂堂御前侍卫,趴在地上哭的样子怎能不让何明惊奇,何明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两人面前一脸严肃的问道:“怎么会事?”
“二阿哥,那手谕确实是假的。”宫友道一脸冷色的说道,“下官及所带弟兄的家人已经全部被灭口了。”
何明心中不由一怔,而宫友道继续说道:“下官罪过,实不该在传旨之前让弟兄们回家,这次只怕是有人怕泄露了手谕里的内容……”
“所有人的家人?”何明不由打断他问道。
“二十几个兄弟上百口子的人啊。”杨贺庭带着哭腔答道,“借着洋兵进京的乱,全都杀了,完了一把火什么都不剩。”
宫友道依然面容冷峻的补充道:“只怕去热河复旨的路上也已经布了杀机。”
“求二阿哥替我等报仇。”杨贺庭一个头磕了下去,宫友道也跟着低下了头。
何明上前一扶宫友道,问道:“那手谕可还在?”
宫友道连忙将手谕掏出来递给何明,何明接过来看了一眼便转身给了身后的李福,转过头来对着宫友道说:“若手谕真是假的,人证、物证俱在,皇阿玛是一定会查的。能布置这样的局的那位,胆子和实力都不小。咱们还是要加倍小心的。”
说完何明又抬头看着雕花的窗棂,心中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要看清对手的面目一样。
京城近郊某处林地,几名黑衣人慢慢的搜索着什么。很快随着他们的步伐推进,便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领头的黑衣人做了一个手势,众人都悄悄地靠了过去。
发出嘈杂之声的是个在林中歇息的队伍,从打扮上看像是走镖的队伍。队伍的车上插着一面镖旗,上面写着“神枪无敌”四个大字。
是直隶的顺天镖局。
看清了旗号,黑衣人便从林中走了出来。此处是京城近郊原本是不会有什么强盗出没的,但是这些黑衣人的出现还是让镖队保持了应有的戒备。毕竟最近京城也不太平。
“什么人?”走镖的人大声问道。
领头的黑衣人轻蔑的笑了笑道:“叫你们镖头出来说话。”
于是一个络腮胡子长相凶悍的男子带着一脸憨笑走到了镖队的前面,抱拳道:“在下顺天镖局田大虎,不敢请教几位有何指教?”但凡走镖多是以和为贵,讲究见人笑三分,凡事让三分。
黑衣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掏出了一块腰牌。
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腰牌。
田大虎不由擦了擦汗,步军统领衙门掌管着京城的守备军队及巡捕之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九门提督所属。这些大爷可不好惹。
田大虎走到黑衣人跟前,低声下气的问道:“不知差爷有何吩咐?”
“我问你,可看见过个孩童?破衣烂衫的,脸上也被火烧过,一副可怖的样子。”黑衣人问道。
“回差爷的话,这四处如此荒芜。哪里会有什么孩童?”
黑衣人的首领,并不接他话茬,而是带着手下走到了镖队之中,一边搜一边问道:“这是往哪去?”
“进京城的。”
“都快到了,怎么歇在这儿了?”
“弟兄们实在是乏了。”
“那就歇在这么背的地儿?就不怕遇上劫道儿的?”
“天子脚下,有咱步军统领衙门镇守,谁有那胆子。”
“你倒会说话。”黑衣人停在一口大箱子旁边,用刀鞘拍了拍箱子又说道:“打开。”
“差爷,里面是……”田大虎正想解释,却见那人挥了挥手调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打开。”
于是大箱子被抬了下来。箱子一打开,黑衣人便将头伸过去看向里面。里面正蜷缩着一个孩童,破衣烂衫的,脸上也被火烧过,一副可怖的样子。只是下一秒,黑衣人的人头便带着鲜血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