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门徒谷,除了新近从民间选来的两三位弟子,其余人,都是从士族大家里来的公子小姐。你可以说他们自傲,也可以说他们目中无人,但不管怎样,他们确实出身高贵,从小到大,不管到哪儿都引人瞩目,受人礼遇。这周笛,则尤其是这其中的骄子。”
“世家子弟,我知道。”玉啄骨小声说,这一点,她并没有忘,“他说他是虔地周良之子,有什么特殊的吗?”
“看来我们的姑娘不光是少点心眼,还缺一点常识啊。”曲管事笑言,“虔地周良,那可是虔王,不仅是朝廷分封的诸侯,更是上古三皇擎钺之后。周家世代为王,即便是历经千年,多次改朝换代,这一点也未曾动摇。能与之匹敌的,放眼中原就只有涔地姜家,而他们也是三皇之后,乃上羲后裔。”
“三皇?”玉啄骨迷惑,“三皇是谁?”
“上古三皇,即风祝、上羲、擎钺。风祝从遥远之地带回了永不熄灭的火种,驱散了大地的黑暗和寒冷。上羲为苍生祈福,解决了连年水患,也是仙灵的创始者。擎钺执斧斩杀了第一代凶煞浊骨兽,用仙灵之水浸润残骸,由此开创了仙界渡妖之先河。这三位皇者,那都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的神人,他们的后代,只要还存于世上,就都会为人所敬仰,为人所推崇。”
听起来确实让人叹服。玉啄骨以前也不是没听说过上古传闻,只是那些故事总是讲得含糊其辞,只求引人入胜,不管前因后果,所以她一直都没有理清那里面的人物关系。像曲管事说得如此明确,条理如此清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可是,他是三皇之后,那我就要服气吗?连他欺负人都要由着他,顺着他,为他叫好?”玉啄骨绞了绞手指,低头说道,“他这是辱没祖上名声。”
曲管事笑着,没有答她,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周笛乃虔王次子,无法承袭王位。对于王侯次子来说,想要自立门户,就要靠自己的能力去闯一片天地。一般来说最寻常的途径是入朝为官,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只要能做出番成绩,就不枉受祖上盛名荫蔽,从而担得起别人的赞誉,同时还能为家族稳固势力。周笛没选这条路,他来了仙山。既然修习仙法,对他这个身份来说就不能是去司药局混个差事那么简单了。他要的必定是能震慑四方的仙人名号,也许是做宗主的首席弟子,或是成为太子辅仙乃至于国师,甚至在未来成为一代宗主。他必然是有抱负的,这样的野心对他来说不算稀奇。可现在的情形却是,太子不肯选世家子弟做辅仙,这样,成为国师就没了可能。而恰恰是你,却有可能今后坐上他本期望坐上的辅仙之位。胸怀抱负却被无故斩断,想来放谁身上都不会觉得舒坦。而在仙法修习上面,他也不是没遇着阻碍。周笛来门徒谷已有半年了,要说半年其实也不算长,修习者中三年五载少有成就的不在少数。只是他早先就曾誓言三个月内就要通悟聚气之术,御物飞行,虽然这有点艰难,即使做不到也不会有人看轻,可是对于他自己来说,怕就是难以接受的耻辱了。”
玉啄骨瞧着曲管事的小圆眼,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对于一个勤学苦练的天之骄子,她一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没身份没背景的丑丫头,短短二十来天就能悬起一根棍子到处乱跑,还有可能在未来选上辅仙,无疑是往他脸上重重地扇了一大巴掌。原来这人,活得也挺累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因此把气往她身上撒啊。
“他出身好,就该一帆风顺吗?谁没受过点打击呢,我还没少遭人打、遭人骂呢,也没见有谁为我说话——除了姐姐。”玉啄骨嘟囔,“至少他还没人这么对他吧?就这样心里窝气,只能说他气量太小。自己的斤两,自己就该认下,经不起挫折就不该跑出来,待在王候府里,没人会说他的不是。”
“姑娘想必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这世态炎凉,也有所体会。只是,这世上最伤人的从来都不是拳脚和刀剑,我想对于这一点,姑娘也该略懂一二。”曲管事直视她的脸,他意指为何,她了然于胸,“士族大家的子弟,其实有时候退路还不及街市上的乞丐。究其原因,就在于人言可畏,而人越在高位,所要面对的目光也总是越发苛刻。像周笛这样的王侯子弟,从小锦衣玉食,但也绝非娇纵之辈。王府的生活从来不比市井小民的来得简单,尽管坐拥富贵权势,但也少不了竞争压力。当别人都觉得你一无是处的时候,面前放的是山珍海味,还是咸菜馒头,也就不会有多大区别了。就连你都会说他辱没祖上名声,你想想看,其他人对他的期望会不会更甚?如果他只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普通少年,想来也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可他偏偏是三皇之后,王侯之子,盛誉之下,有时候就不仅仅意味着成与败,而是意味着生与死。他若轻易就在你一个无名小卒面前败下阵来,你说说,这让他有何脸面去面对他的父兄,面对他的先祖呢?”
所以就来找她比剑,证明他比她强吗?这一番话听完,玉啄骨差不多都明白了。可是,明白归明白,他周笛的处境,她玉啄骨也没办法,就算她甘愿给他做出气筒,那也改变不了她能御物而他不能的事实——何况,她还不愿去做那种委曲求全的倒霉蛋呢!玉啄骨坐在躺椅边缘,苦恼地皱眉。良久,她望向曲管事,向他求助:“那我该怎么办?”
曲管事起身,转回内屋倒了杯热茶出来,递到了玉啄骨手边。“姑娘可知道,周笛花了多久时间观察你吗?”
玉啄骨想一想,说出了第一次在讲书堂听课后的所见。
曲管事摇了摇头,花白的胡须轻轻晃动。“不,比那早。”他说,“你是宗主指名苏仙人亲授的弟子,这件事在你来门徒谷的当晚,就在所有人之间传开了。周笛他就算不善与人亲近,第二天他也会知道的。”
所以,他老早就已经注意上她了?可是,即便如此,那又怎样?
“那么,我再问姑娘一个问题吧,在这门徒谷中,你现在能叫出名字的同门弟子,除了周笛,还有其他人吗?”
玉啄骨迟疑了。她知道答案,但却发现难以开口。这件事情,她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
“还有一点,姑娘可知自己会被所有人都在意的原因?”
玉啄骨捂着杯子,抬头看他。“不仅是周笛吗?我被所有人都在意?”她问。
“若不在意,你到来的消息怎会当晚就在弟子间传开?”
玉啄骨点了点头。“是了。可是,他们干嘛在意?我不过就是个泥地里打滚出来的丑丫头,样子是怪了点,但也没什么好怕的呀。”
“他们在意的不是你,而是领你来的苏仙人。你可知道,苏仙人是岳宗主门下的首席弟子?”
竟是这样……她忽然间回过了味来,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不知道。她还以为是有些女弟子倾慕师兄,所以对她能得师兄亲授有所羡慕呢。照这样看来,她完全是被推上了让人瞩目的位置,而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了解到自己的境况,玉啄骨感觉到了不适。她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捂杯子的手也紧了一紧。想想自己无时无刻不被人盯着、看着、注视着,那滋味也太奇怪了。忽然,她竟有些体恤起了周笛来。
“我知道,姑娘是个勤奋努力的人,也许不是太在意外人的想法。不过有的时候,即便你不情愿,外人的想法也会影响你,牵绊你,让你在不经意间就跌个跟头,吃点苦头。自然,去考虑这些确实很累,可人活于世,哪有不受累的时候呢?比起遭受惨痛的教训,去思量思量、掂算掂算别人的心思,终归还是没那么痛苦的。”
“大多数人,也都处在情理之中,这世上完全不讲情不讲理的人,还是极少的。若姑娘说,看不见那些人的情理,只看到面目可憎的嘴脸,这并不表示他们就一定没有,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你还没看见罢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就这一点来说,其实也绝非没有道理。如果自己没错,那就一定是别人错了吗?如果每个人都没错,那到底对错在哪里呢?所以重要的不是对错,而是这情理有没有代替冲撞摆上台面。就姑娘现在来说,不管怎样去计较周笛的蛮横无理都没有意义,你需要让他来了解你,让他来信服你。而对于其他人,也该如此行事。”
玉啄骨一动不动的坐着,手里的茶已渐渐冷去。老人说得没错,在情在理,只是她一时还没法想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她问。
“你指门徒谷里,你同门的眼里吗?”曲管事问,“在我看来,他们觉得你孤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玉啄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没想这样……我这张脸,我晓得别人都不待见……”她有些懊恼,也感到羞愧。“我,只是不敢主动和人说话罢了。”最后,她如此承认。
“我知道。”曲管事表示理解,笑容温和,“但姑娘由此而习得的看不起人的毛病,也该稍微改一改了。你可不晓得,你那瞧人的眼色,可带着几许不屑呢。”
“是吗?”玉啄骨不知所措地摸摸眼睛,“我有这样?”
“因为姑娘总觉着别人会待你不好吧。”说完,老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过,惧怕姑娘的样貌,不敢与你主动结识的人也是有的。既然现在话也已经说开了,姑娘明天何不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同门,那两位和你一样从民间被选上来的少年?”
玉啄骨听罢,重重地点头,舒心的笑容立时从唇间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