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火依旧是不改其色,盯着司弘,还是那般清冷口气:“回公子。是,他杀。”
他杀?!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呆呆地看向司弘。即使在红羽织的映衬下,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低着眉,双眸不知在看向何处,不知在思存什么。呼吸重重,似是在排解心中的沉郁哀痛。
虽然鲜少来往,又因为司弘的缘故,我与清图并不交好,但也不曾交恶。她正是花样年华,又是那般的美人儿,却英年早逝,不免让人心中一阵叹惋。
“清图虽然有些任性刁蛮,可心地并不算坏,怎么就惨遭毒手?此事蹊……”“曜望。”
不知怎么地,还不等我那个“跷”字说出口,司弘低声唤了我的名字。我仰着脸,声音从鼻间发出:“嗯?”
司弘脱下了環火的羽织,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相同颜色的羽织,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環火,冷冷一笑,他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狠狠抬起,扯得我脊椎骨生疼。
“疼,你放开。”
我挣扎着,可司弘反而捏得更紧了。有风拂来,他的头发被吹起,同我的发纠缠在一起。我看着他皓月一般的双眼,渐渐安静下来。
“点将台一别,我一直心中对你有愧。可是没想到你和你那好姐妹灼邪是一路货色,不守妇道,不知检点,人尽可夫。”
我莫名其妙瞪大双眼,脑仁子一时半会儿没有消化他这番话,那口气感觉就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冬瓜炖肉”出入一辙。等到我想明白了,不禁怒火中烧。眼前的司弘,比当年在点将台前的司弘,更让我心寒不已。
“你说什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掉在他拇指的骨节上。
“我说你,人,尽,可,夫。”一字一顿,宛如开了刃的匕首,让我体无完肤。
“你……”我气到声音都在颤抖,理顺了一口气,狠狠回了一句:“你还不是一样!寻花问柳,人尽可妻!”
他像是意料到我会这般说,松开了手,笑得东倒西歪,像患了失心疯一般。他绕着连理树走了一圈,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对我道:“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再做这空头夫妻?”语罢,手掌渐渐凝聚起灵力。
我还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只听见树干发出类似分筋错骨的声音,刚刚抽枝的连理树就在我眼前被拦腰截断。
事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一声尖叫,下意识反手上扬,甩在了司弘脸上。这还不够,我一把抽出他腰间的沧莲剑,抵在他喉咙口。沧莲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立刻划破了皮,见了血。
现下,我才是那个失心疯。
就在这棵树下,我们以天地为证,灼邪做媒,成了亲,结下永世欢好。
就在这棵树下,我们曾一起下过许多次围棋,还一起舞过凤凰于飞。
就在这棵树下,我亲手埋葬了我们第一个孩子。
……
我甚至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司弘的场景,波光粼粼的水潭,四周每一朵小叶扶桑的轮廓,他脸上每一滴水珠,还有他月牙长袍上复杂的暗纹。
司弘没有兄弟姊妹,甚至没有一个亲信,他一直都是孑然一身,背影孤勇。而就是这般清冷的男子,令我爱意萌动,一见钟情。
我不是婉约的女子,求爱这种事,是我主动的。巴巴赖在司弘这里,又是洒扫,又是陪他练剑,赶都赶不走。起初他本是不愿搭理我的,后来渐渐能说上几句话:
“我见山谷深处有一片野生茶田,新鲜的很。就摘了一筐,今天给你泡茶喝,可好?”
“那是茶妖的粪便。”
“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小的年纪就飞升上神的?是不是你隐瞒了岁数,怕是今年都有万万岁了吧?老头子一个!”
“扫你的地。”
想来,大抵都是些废话。
再后来,眼看着秋日将尽,九州东隅的小山谷里下起了初雪。
那日我拿着扫帚,清理院中残雪,司弘坐在石阶上,沾着初雪化成的水,为沧莲和溯生擦拭,他平淡无奇地开口:“我娶你,可好?”
早听说过,少主司弘,挥斥方遒,意气风发,整顿九州。他岁数略小于我,可他却能顶住万般寂寞和压力,令九州大地重回欣荣。而我却不堪神学之宗的重担,逃离那里,长眠不醒。也就是司弘给与了我力量和信仰,我回到女娲谷,接手荒废的事务,而后,就同他成了亲。
回忆像游鱼一般俶尔远逝又近在眼前,细想来,皆是情伤。
怎么就物是人非了?怎么就背道而驰了?
我不懂,却不能问。
情爱这事,说不得,怨不得,恨不得,怪不得,强求不得,敷衍不得,遗忘不得,推卸不得,要么成全,要么饶过。
我闭上眼,松手把剑扔开,捡起了地上的羽织,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向環火走去。
谁都要学着饶过,不是饶过对方,而是饶过自己。
也罢,也罢。
无妨,无妨。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这一次,我很清楚,这话说出去,我不悔。
四方的后院,东南角是一方假山池鱼,西北角种着小叶扶桑树和大花栀子,从后门延伸出一条笔直的六棱石子路,直通位于庭院中心轴的连理树。然,就是这般烂若披掌的一段路,我却走得这般身心疲惫。
我把绛红羽织塞进環火的手里,他没有接过羽织,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投来一个关怀备至的眼神。我想冲他笑笑,可是嘴角怎么也扯不开。本想气势汹汹,但话到嘴边却只剩微弱的残音:“環火,送客。”
终究,我还是下了这道逐客令。
“不必了,我自己走。”
他的声音同样微茫,听起来像是宿醉未醒。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卷起了细小的石子。我强迫自己,不去回首,我怕看到他不在,更怕看到那棵一分为二的连理树。
“公子,你何不向他解释?我只是你的侍从,不是你的男宠。”
“解释?”我嘴角在颤抖,心在颤抖,鼻尖也在颤抖,感觉眼睛里那颗浑圆的泪水马上就要滚滚而下。“他已经在心里那般看待我了,解释又有何用?多说都是错,倒不如彼此放过得好。”我还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顺着脸庞,滑过脖颈,最后消失在衣襟。
突然,左边那道从心口延绵至锁骨的剑伤不知怎么又开始锥心般地疼,这一次还带着有力的搏动。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淡蓝色的光芒渐渐凝聚成一把颤动的剑,剑锋与我的伤口之间隔着一晕金色梵文的光圈,而光圈已经出现了长短不一的细密裂纹。再一晃眼,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疼痛,从伤口渐渐蔓延至全身,像是某种蛊。
環火没有看向我,他颔首,若有所思,随即开口道:“可清图仙子这事?”
“去查清楚。”
“可女娲谷向来是独立于天庭以外,不干涉朝政,如果此事让天君知晓……”環火突然单膝而跪,抱拳一推,继续说道:“環火惶恐,怕公子你会惹上麻烦。”
我吃疼地闭上眼,咬着牙,“我说,去查清楚。”
还不等環火回答,只听见左耳边一声脆生而尖锐的响。我心中兵荒马乱,五脏六腑一阵绞疼,浑身的灵力一瞬间都集中在心脏。
“公子你怎么了?”
環火的声音像是从渺远的梵境传来的。我想开口说句话,可是气血相冲之下,除了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