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腕轻待春来早,垂眸一抹桃花腮。
南拓十年的花朝节,阳光正好。
当耳朵上一阵剧痛传来时,还在睡梦中梦着“我与一个壮汉对打,我占了上风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冷笑”时的我条件反射一般的一掌劈了出去,正要击中突然出现的冷面刺客时,我的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擒住。我睁开眼,不无郁闷道:“你可是真有闲心。”
我眼前这个一向端庄持重此刻却一身凌乱的姑娘柳眉倒竖:“还不起来?你是不是想死?”
我又闭上眼,叹一声任由身体砸回我温暖的床,“有种过几招?”
落柔的手又准确无误的揪住我的耳朵,我吃痛,眼泪都要掉出来,“姑奶奶你可放手...我马上哎!”
跟在落柔后面,我俨然成了一个小跟班。
落柔只顾得自己看这个,顾那个,却不顾我的感受。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大概人们顾着这也算是个挺美好的节日,都出来透了口清鲜空气。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日子有多么特别。我打着哈欠。她终于回过头,看了看我,道,“我看你闲得无聊,不如帮我拿着我买的这些东西。”说这就要往我手里塞东西。我急急忙忙摇手道,“这可不必了,我挺忙的。”“忙什么?”
“我忙着——看风景。”我左顾右盼。不用想也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有多么滑稽。
落柔翻了个白眼,“李璇玑,你只消告诉我你是不是个大姑娘?”
我又将白眼翻了回去,道,“哪个贤人说过女子就偏爱这些玩意儿了。有这功夫我倒宁愿去练剑...”
落柔塞在我手里一串糖葫芦,“给你!堵上你的嘴给老娘安静些。练剑练剑,整日练剑,担心你嫁不出去,最后成了个老姑娘,我看你还练不练剑。”
“你知道我并不总是出山庄的。”我笑的尴尬,“再说,我也不是嫁不出去啊,你说是不是。”
落柔是我的朋友,也是整个落月阁唯一对我大呼小叫的人。与她的友谊竟是结于残酷的生死决斗中。南地拓国有条秘密黑道——落月山庄。很不巧,我偏偏便是这地狱般机关里的一个主子——街上的人是怎么能想到,眼见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手上也沾染过血。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伤感。命运总是反复波折,对吧?我曾以为自己孤苦无依,无依无靠。可却受到了李叔伯的优待,他死之前拉着我的手说,他与我母亲倒是旧相识。听到这句,我愕然。心里在一瞬间编造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恩怨情仇,相爱相杀,泪撒长亭。当时我差一点就要哭着抱着他的大腿叫爹了。他咳着,说,可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呐!不过就是至交,好友。再有一层,就是我兄弟的妻。
这的的确确是勾起我好奇心了。我忍住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正欲详问。他不待我问出口,便道:
“你是我们南拓的公主。说来惭愧,我那多年不见的弟弟就是南拓王。只是你父亲这许多年来并不知道你在我这——你要知道他是的确找寻你了,可是纵然杳无音讯。”他叹了叹,“是你母亲的意思,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要记住,把这埋在你心底..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可我并不想这样走了之后,你再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并不是孤零零的孩子。”
我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接受不过来这么多信息了。我迟疑着,“..什么意思。”
“现今南拓的王便是你父亲,他立的琉璃夫人便是你母亲。你本该在宫里养尊处优的当个公主,可因缘巧合成了现在这般局面。那时你亲眼看着你母亲被追杀,于是你告诉我,你要学武来保护你母亲。后来你母亲为了保护你,把你的一些记忆抹去了。你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学武,可还是很吃苦,没有多说什么。”
他又给我一块玉佩,叫我随时带在身上。我摩挲着青绿色玉石的纹路,突然难过的说不出话。我在落月山庄呆了很多年。从我有模糊的记忆时,每天就是练剑,练剑。我只想变的更好,我害怕,我的亲人是不要我了。而李叔伯待我却极好,如今想来,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是一个公主,却从未以一个公主的身份被优待过,现今,未来,也不会有这样一个身份,让我能靠在我的父母亲怀里撒娇,这样,到了死,也是孤单的。是这样么?
我是一个公主,却能给我带来什么优越感么?我彷徨着。从前人生的十四年,我从未被认为公主,也照样过的好好的。落柔和我亲近,南宫以亲妹之礼对我。
暂且抛开别的。他们的心,也照样没有丝毫改变。
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背着剑行走在天地之间,自由的风从我耳边掠过,在这人世间,我的名字是璇玑,相熟的人提起这名字都知道,这是在说我啊,我是璇玑,我是一名剑客,我是落月山庄副主,我是南宫兄妹的妹妹。
可我好像从未想过“公主”这个词的概念。它到底能带给我什么呢?我摇着头,将这压进心底。知道这之前,我是我。知道这之后,我是我。
天地浩瀚,斗转星移,而这,并无丝毫改变。
落月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对于百姓来说,那是匡扶正义的江湖组织。对于官府来说,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对于江湖人来说,那的确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那相当于一个杀手组织,严苛的训练,优胜劣汰法则在这里适用。
而那对我来说,是我的家。
我遇见了同样一身傲骨的落柔,遇见了李叔伯养在身下的言朔和扶笙。言朔在李叔伯死之后继任落月山庄庄主。他的确是个很有实力的人。扶笙也是以千金小姐一般的养起来的,并未系统的学过什么驭剑之道——但她习舞蹈。一个柔软的像水的女孩子,每日只知道养花品茶,闲来一舞。她总是大大咧咧的,整日里无忧无虑,笑呵呵的。她总拉着我,叫我看她近来学的舞好不好,我便耐着性子,沏一壶茶,坐在旁边。可我从未见过她能完整的跳完一支舞,每每到了半途就笑起来,一直笑到舞不下去,于是就蹦跳着过来,喝一大口茶,然后揽着我的肩说:“不跳了不跳了,我们去找一些更好玩儿的东西。”
而我?我的确是学了剑术,毒术,暗杀。可惜学艺并不那样精明。虽然比起山庄里其余人等强了许多,可比起言朔,还是差的远。我喜欢手里执着剑的感觉,冷而薄的剑刃,在空中挥舞时风缠绕在锋刃上的声音。你听过风的惨叫声吗?当剑锋利的刃刺破空气的薄膜时,大概就是这样子,“唰——唰”。当然,这都是我练剑时想像出来的东西。
落柔是个很硬气的姑娘。落月里时常有恃强凌弱的事情发生。一个我很讨厌的女子威胁落柔把晚饭交出去。落月推行刺客之道,饭总是不管饱。每日严酷的训练,再吃那么一点儿饭,是根本不行的。她拒绝了,那女子横出刀,道:“我饿了,看你吃的这么慢,不如给我些。”说着就要伸手去抢。落柔也不甘示弱,当即两人动起手来。那女子真是找错了人,还想着自己能胜出落柔,没想到落柔几剑就比在了她的喉咙上。这时她就作出一副娇弱的神情,哭着道:“我去告诉师傅!”大家都笑,因为谁不知道她常与那老态龙钟的师傅苟且,真不是什么清白的好女子!师傅偏了她,叫落柔给那女子下跪认错。落柔倔强的瞪着那个笑的很傲气的女子,道:“并不是我的错,我怎么会认错?”师傅拍了拍那女子以示安慰,琢磨了一会,道:“既然你不给她道歉,那不如就站在外面,一天一夜不许休息,不许吃东西。”落柔也是咬着牙,转身就走。后半夜里风雨交加,她倒在了一片泥泞中。师傅说,让她在外面一晚,谁都不许去动她,给她衣服,为她挡雨。要是死了,就拖出去扔到乱坟岗里。
怕什么,这山庄里死过的人还少么。他这样说。
我怒了,当着许多人的剑,抽出剑,一下子比在他的喉咙上,道,“我要你放过她,本就不是她的错,你却这么折磨她。这样,她会死的。”
大家倒抽了一口气,同时又很期待的看我。我知道,他们也不是没脑子的人,这件事错错对对大家心里都看的清楚。
他不屑的笑了,伸手随便一挡便格开了我的剑,嘻嘻笑着看我,道:“你一个小小丫头片子,这么大能耐啊?不信你来看看..."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下去了。我的剑被扫在了地上,我没空去捡起来。不知哪来的神力,我一手扼住他的喉咙,一手高高举起。忽见寒光乍现,我只觉浑身发热,怒气冲天。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一道光,眼睛被刺眼的光眩的睁不开。再张开眼,他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死在了我手下。
这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也不是毫无人性的人,一手还扼着他的脖子,当场便吓得狂叫起来。我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并未发现什么不对。
可他的的确确是歪着头,再也没能说出话。
堂里的那十几个人惊的鸦雀无声。我直起身来,手还颤抖着,指着一个男子,叫他把落柔赶紧抬进来。我又叫来了一个女孩子,道,你去,你去把山庄的正主找来。女孩子道,怎么告诉他啊。我扶着额,瘫坐在师傅的位子上,道:“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叫他赶快过来。”
那时李叔伯已经去了,言朔被封了正主。他急色匆匆,进了大门,哄闹成一团的众人顿时鸦雀般无声。走到我身旁。我为他让开了位置,他却把我按下,道:“你坐。”
于是底下一群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坐在正位,言朔站在一旁。他们默默的眼神交汇着,我只作没有看见。头脑一片混乱,我呆滞着看着眼前没有说话。
他警告似的说:“今日的事不许泄露出去,否则按落月的法规处置。”
落月是刺客组织,受训练的人大多是从苦难地方挑出来的人,孤苦伶仃,落月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而作为回报,他们把命卖给落月。一来一去,划算的很。进了落月的人都要服一种名为「安魂」的□□,而这毒的解药,全天下只有落月正主会有。一月一次解药,若是缺了,暂且可封住穴道缓半月,可那就会积聚毒性,便需要另一种解药,不然到了时刻,必死无疑。这是防备有人背叛组织,若是暂且不能脱身,也可为自己争取些时间,回来解毒。我自然是不吃的,这种毒能强健身体,却也能让人死于非命。服的久了,连血都成了毒,自己倒是不怕,只是又多了一种杀人的法子。
没有人胆敢违抗落月的法规,除非是一心求死。于是下面的人称是。大堂里一片安静,言朔挥了挥手,道:“那便下去吧。”
人作鸟兽散,却没人再交头接耳。他们都很明白言朔的狠毒,或者不如说是落月的狠毒。
言朔说,这是我的灵力初现。
我问他,他只说是叔伯告诉过他,我的母亲是天女,资质非凡。她离开前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符咒,目的是掩蔽我的气息。
气息?我疑惑,什么气息。
大概是神界有什么事,要保证你的安全。你看,这些年你隐姓埋名从未踏出过山庄半步。那符咒抑制住你的灵力,让你像个普通人,不过,这符咒何时实效也难说。你现在并不能控制住那种奇异的力量,我只担心突然爆发你却不能控制。朔的语气很担忧。
神界,神仙么?我却感觉不到。
他看着我,道,“你自然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解决干净。”
我一直是无条件的信他的,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
我离开落月的那天,言朔当着所有的面道,封我为落月副主。这并没有什么异议,因为那时我是落月里最狠心的杀手,虽然毒术还是欠缺,可剑术无人能匹敌,甚至连言朔有时都是落了下风。我微笑着看他们,道,只要是你们衷心,落月并不会亏待你们。底下的人整齐道是。我其实对落月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言朔愿意封我个职位,我也没有推辞。毕竟有个权位比没有还是要好的多。
后来落柔通过测验,离开了落月。她成绩很好,远超落月里的其他人,于是被封了个月使的虚职。名义上是做落月副主的侍卫,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每天却只是陪着我聊天饮茶,的确是个好差事。
我常常对她满怀一腔愤怒,却也对她的鬼灵精无计可施。
“你看,那花灯多好看。我可好久没看到这样好看的了!”落柔指着远远的一盏灯给我看,笑颜如花。
大概她和我年龄相当,彼此也就亲密了许多。可即使有许许多多相像的地方,可我们这价值观似乎却有很大不同。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我只叹了一声,时光真是改变了许多。
她回头,道:“这么好的日子,叹什么气。”
我一只手摸了摸身后披散的长发,低垂眼眸故作羞涩道:“我想起了初次见你的样子,多乖巧的啊,怎么现在成了这般...”
“......你可小心,看我不把你收拾一顿,你是没个正形了!”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倾着身子来抓我。处了这些日子里,我也算是摸透了她的脾气,尽管很多时候都是一副母夜叉的模样,可内心里确实很善良,好说话的。这可能就是说的“刀子嘴,豆腐心”。我笑着连连往后退。
“小心。”
我回头,撞上朔波澜无惊的脸。
开心,愤怒,悲伤,他似乎都是一个表情。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其实只要是长得好看就好了。我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