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古道,触目一片苍凉。道旁野草齐膝,风吹草低,露出了早已被销蚀得不成样子的残破石材。风声萧萧,若吟若啸,若哭若歌。
尽水三人到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吴渊用剑鞘拨开身前野草,缓缓向草丛深处行去。侯飞云跟着他后面,抱怨道:“师兄,不是说直接去清遥的吗,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
她一身深枚红色暗纹长袍,有些艰难地在草丛中走着。这长袍本是很华贵很沉艳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只显得伶仃突兀。
他们从尽水出来的时候,本没想到会这么久都不能回去,因此也没多带衣物。一路逃亡下来,不免磕磕碰碰,侯飞云道行不济,一件外衫,经常穿不了多久就破破烂烂了。她虽然极不喜欢红色,无奈这已经是最后一件了,只能勉强穿上。
在她《缘修经》晋入第二层,勉强算有了些自保之力之后,吴渊便提出要去南疆。南疆不同于中土的三家独大,各色门派多如牛毛,鱼龙混杂,无论秋梧还是陇城都讨不了多少好去,所以吴渊才决定带来他们三人过来。
自上次他们三人分散之后,杨逸那一半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只是吴渊和侯飞云因为法阵出了问题,还是没有彻底摆脱秋梧的追杀。不过好在杨与吴、侯二人还是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方会合,结果也不算最差。此后吴渊又靠着极不符合常理的行进方式,这才没有被秋梧追到,一路辗转来到了南疆边陲。
南疆门派杂多,争纷不断,又多长于遁术、蛊术、毒术等怪僻术法,基本没什么人买中土三家的帐,若是秋梧在此,也会束手束脚,所以对他们来说反而较为安全。
只是吴渊说来南疆,却不知为何落到了这么一片荒凉的地方。侯飞云满肚子不高兴,但师兄一句话都不说,也只好默默跟在后面。
再往前走,破碎石材渐渐多了起来,石上雕花基本都已辨认不出,但古拙的样式却仍是依稀可见。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座城。
吴渊在这一片荒草中信步走着,浅灰色衣角在风中微摆,飘洒出尘。
侯飞云突然停了下来。
在这一地荒草和零落废墟上,她竟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空灵淡渺,带着几分浅浅的清稚之气,背着他们,坐在一段还算完整的墙上。灰白色的墙久历风日,已是残破不堪,只剩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轮廓,墙角还扔着几个很新的酒坛。
那人似听到背后有人,回头看了一眼。他逆着光,头发微散着,颜色浅淡。那样清稚的面容上,却带了几分沧桑之气,仿佛他已一个人在这废墟上坐了很久很久。
侯飞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空灵的人。
那是个男孩,下巴尖尖的,灵巧干净,一双很大的猫儿眼,眼神清澈如溪水。
那男孩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三人,也是怔了怔,似惊异于他三人容貌。
吴渊询问地看着他。
那男孩没有说话,转过头去。
吴渊也没有再问,领着侯、杨二人,沿着另一方向远去。他们之间隔了一地废墟,萋萋荒草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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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
煮面的水汽、呛人的辣椒味、吆喝声混杂在一起,街巷虽狭窄,却仍是十分热闹。尽水三人正坐在巷子里一家又黑又旧的小面馆里,满头大汗地吃面。
清遥城是中土出入南疆的门户之地,因此许多饮食也是依了汉制的,比如,三人正在吃的素面。
杨逸所带银子本就不多,三人又没有生财之道,只能能省则省。来巷子里的多是穷人,或是小本买卖的来往商人,物价也低,比如这一碗面就只要三文。
侯飞云一边吃着油都没放多少的面,一边想着,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市井之地了吧。
市井之地,当有市井之徒。
侯飞云很快就见到了一个。
他们旁边一桌上,一个粗豪汉子正在跟同伴讲自己的风流事迹,直讲得吐沫横飞,笑声刺耳。那汉子讲得兴起,偶一抬头,正看到邻桌的侯飞云。
侯飞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那汉子见这邻桌少女年纪不大,偏偏眉目如画,煞是好看,不禁一呆。
他那同伴见了此景,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伸肘捅了捅他。
汉子见那少女的两个同伴都有些瘦弱,便“呸”地一声,道:“姓江的,你当老子不敢么?”说着便走到少女那桌边,挤开灰衣男子坐下,目光在她身上瞄来瞄去,道:“妞儿,要不要爷爷我教你怎么侍奉男人?”
侯飞云左掌一抬,正在想按尽水门规调戏女子该当何罪,杨逸却一把抓住她手腕,低声道:“用不着我们出手。”
侯飞云看了他一眼,左手放回膝上。
那汉子兀自不觉,继续道:“爷爷我保证把你调教得人见人怜,销……”
边上突然响起凳子挪动的声音,然后一个衣着寒碜的少年站了起来,大声道:“你欺负弱女子,还算什么男人!”
侯飞云嘿地一声,“你说我什么”五字已到嘴边,幸好杨逸及时拉住。
此时面馆中的食客都已注意到了这边的事,纷纷停箸观看。侯飞云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看着,只管低头吃面。
粗豪汉子嘿道:“你小子算什么人,敢管你家爷爷的事?
少年双手攥成拳头,大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然调戏妇女,我就是要管上一管!”
霎时所有人都向侯飞云看去。
侯飞云只是低着头稀里哗啦地吃面。
顿时好些人失望地摇了摇头,转开了目光,仔细打量那寒碜少年。那少年虽有些瘦弱,肤色偏暗,手腕上却是青筋分明。
那汉子淫笑两声,上下打量那少年,道:“怎么,莫非这妞儿是你老婆?”
杨逸立刻扣住侯飞云脉门。
此言一出,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有几个女子见自己丈夫也在哄笑之列,劈头就是一巴掌,然后向侯飞云歉意地笑笑。
少年涨红了脸,嘿地一声,脚下扎了个马步,双拳一分,道:“我蔡方杰今日就是要为民除恶!”
粗豪汉子嘿嘿一笑,却是突然伸手,抓向侯飞云吃面的右手。他这一抓甚是精准,显然也有些武艺在身。吴渊左手笼在袖中,虚弹一指,那汉子突然觉得手臂一阵酸软,这一下便没有抓住。
那少年只看到恶人突然将魔掌伸向柔弱少女,却不知为何伸到一半突然停住,当下也想不了太多,大喝一声冲了上去,一拳一拳都往那汉子身上招呼。
粗豪汉子回身应敌,二人都学过几天武艺,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周围人群迅速向后退开一丈,吴渊杨逸侯飞云也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加上侯飞云一直在边上低头吃面,对他们二人正眼也不瞧,二人打了一阵,悻悻而散。粗豪汉子去调戏侯飞云,本就是为同伴所激,也不纠缠,径自坐回去吃面。南疆民风彪悍,人又杂乱,众人打打闹闹的都看多了,也不见怪,各自坐回去继续吃东西。有几个好心人帮着扶起了被撞翻的凳子。很快店里又是人声鼎沸,倒是把尽水三人和那少年扔在了一边。
吴渊向那少年抱拳道:“多谢蔡少侠相救。”
毕竟人家总是帮了自己的,杨逸侯飞云也不好意思继续吃面,都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此前尽水三人都一直在埋头吃面,店里人除了那粗豪汉子,谁也没有见过他们容貌。现在那少年乍见三人容貌,惊得差点后退一步,脸上一红,半晌,方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知道、知道我姓蔡?”
吴渊轻轻咳了一声,道:“少侠……你自己刚刚报过名……”
名叫蔡方杰的少年哦了一声,神色颇有些尴尬。
吴渊道:“少侠于我兄妹有大恩,在下等实在无以为报。”
蔡方杰连忙摇手道:“哪里哪里。就是不知道三位大哥姓名……”
侯飞云听他叫自己“大哥”,噗嗤一笑,差点被还没喝完的面汤呛到。
吴渊道:“区区姓陆,名渊,父亲乃是商人,大概一年前说来南疆做些生意,从此再无音讯。我们兄妹此行,就是来寻他的。我二弟名逸,三妹名云,倒是让少侠笑话了。”
蔡方杰急急道:“哪里哪里。陆大哥,你们……真是好看。”
吴渊道:“少侠谬赞了。不知少侠有没有家父的消息。家父——呃,怎么形容呢——容貌俊挺,喜穿灰衣。”
蔡方杰道:“陆大哥,像你们这么好看的,我还是第一次见。穿灰衣的人是有,但长得都没有你们好看。”
吴渊轻叹道:“那就是没有见过了。蔡少侠,不论如何,还是多谢。”
他音调还是淡淡,眼中一份失望之色却很是明显。蔡正杰刚想出言劝慰,却听吴渊道:“蔡少侠,我见你身手不凡,却不知你武艺是从何处学来?”
蔡方杰抓了抓头,道:“这个……我们村里人都会一些,我的是爷爷教的。”
吴渊哦了一声,道:“少侠乃习武之人,又有侠义之心,真是英杰出少年。”
蔡方杰道:“爷爷说了,学武之后要时刻记得行善助人,如果敢做坏事欺负弱小的话,他第一个不饶我。”
吴渊心想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民除恶几个词大概是爷爷教的,正要再问,却听蔡方杰道:“爷爷还说了,要是我真成了坏人的话,虞曦山神也一定会惩罚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