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王家这一出被皇帝明晃晃地摆在了众世家眼前,想必以后各家行事都会收敛许多,”舒云坐在马车里特地为她铺就的软榻上,“但行事也会更加谨慎,皇帝再想握住他们的把柄就难了。”
风子译点头,没想到他也看走了眼,未曾想到陛下竟然心思藏得这么深。
“确实如此,可我想不明白,其余的事也就罢了,私贩皇盐这样机密的事王家再愚钝也应该知道销毁痕迹,怎么会被握住把柄?”
这谁知道呢,也许王家混入了皇帝的眼线,也许皇帝传召了皇商逼供,更或许一开始出现在王家视线里与他们做交易的皇商就是皇帝指使的。
人心、权术委实太过复杂。
若真是如猜想的那般,这岚朝皇帝隐藏自己隐藏了十数年,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以为他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后放任众人肆意妄为,而后雷霆出手斩草除根。
可御座上那位与世家斗法,明里暗里勾心斗角,且岚朝以南,新登基的楚王野心勃勃三番五次进攻岚朝边境,一年前岚朝割地求和才换来一段时间的和平,谁又能保证楚国不会再来犯呢。
内忧外患之下百姓苦不堪言,岚朝在她眼里已经腐朽到了根部,树干中空,风子译即便死心眼地留下也挽救不了岚朝的结局。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她也得好好想想岚朝覆灭后风子译的去向,各地豪杰逐鹿天下,得选择一个明主。
命本上关于最后人皇的结局写得模糊不清,人间天子于三界来说还是有些不同,不能轻易泄露天机。
这时的舒云才有了一丝切切实实身处凡间的真实感,这扶风子译做宰相的任务不好做啊。
马车轱辘碾在郢都宽阔街道的石板上,有细碎沙石被滚过的声音,两旁叫卖声络绎不绝,大声宣扬着自家招牌。
舒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
“你本应守在你的郡县,来到皇城参加王家宴席,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回去当你的县令了?”
风子译俊逸的面庞滑过一丝错愕,“我来皇城不是为了参加王家宴席,是陛下命我返京担任御史大夫。”
岚朝皇帝将风子译回来的?
舒云思绪搅成一团,总觉得今日所有人都是被吊上线的提线木偶,背后的黑暗中藏着一双手在推动着事件的发展。
“让你回京此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
风子译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瞠目结舌,“圣上嘱咐我回京时勿要张扬,以免引起各世家注意从中阻挠。”
提前算好时间让风子译赶回来,为了保住被众世家排挤的风子译让其暗地回京,在王家事情一出后再公开风子译升迁一事,以确保风子译能坐到御史大夫的位置上。
皇帝有心隐瞒风子译行踪,王家怎么会知道他的下榻之处,他还以为是王家给他的警告,现在想来那帖子恐怕是皇帝给他的。
既是灭王家安抚他,同时也是震慑。
舒云有些忧愁,君王心思深不是坏事,这岚朝皇帝手段不弱又器重风子译如果直接扶持风子译做岚朝宰相可就轻松多了。
可惜这么多年纵使岚朝皇帝慢慢收回权力,可国库空虚粮草不足,军兵懒散对上楚王的精兵并无胜算,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岚朝被吃下只是迟早的事。
她得仔细比较一下各路诸侯的实力,到时候给风子译找一个靠谱的。
一股熟悉的香味儿从车帘外飘进来,舒云撩开车帘一看,然后立刻叫停马车,“停停停,停下来!”
风子译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没吃饱,下去吃碗云吞。”
“……”
在王家的席面上你就没停过筷子,还说没吃饱?
舒云扯着风子译一道下去,“老板,两碗云吞。”
“好嘞,您稍等。”
皮薄馅儿足的云吞很快被端上来,上面浮了一层葱花,看上去很是诱人。
“很不错,跟平阳那家有得一拼。”
“你去过平阳?”风子译没吃过这个,把云吞舀进勺子里,好半天才下口。
“小姑娘你去过平阳?”老板给其他桌的客人端了云吞后,路过舒云这一桌,听见她的话,欣喜问道。
“对啊。”舒云抬头看了看两人,目光落在老板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指着老板,“啊你……是平阳那家云吞店的老板。”
老板笑眯眯地点头,“是我是我。”
难怪这味道如此熟悉,舒云问了句,“生意很红火呀,店面都开到郢都来了。”
老板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哪能呢,是言公子帮我买的铺面,他师父好我这一口云吞,言公子念着舒大家的旧情出手帮了我。”
他的视线瞥到门口处,兴奋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说着言公子呢,他就来了。”
风子译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
铺面门口悬挂的布帘被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撩起,来人玉冠束发,眼尾飞扬,肤色冷白。
黑色的长靴踏进店里,黑色对襟宽袖大氅披身,携了满身深秋的淅沥萧飒和袅袅寒意。
风子译狠狠皱着眉站起身,狭长的凤目毫不掩饰敌意,温和谦让的姿态陡然一变,浑身竖满了尖刺。
江言也注意到了他,黑润的双眸静静看过来,眼中无波无漾,幽寂万分。
自己带的两个弟子一见面就剑拔弩张,气氛凝重,舒云表示眼下情况很是棘手。
她看着站在一旁紧张地不住搓手的老板,和意识到不对劲先行离开的店铺客人,叹了口气,轻声道,“风子译坐下,别浪费粮食。”
这个声音……
江言沉寂的黑瞳滑过一丝震惊,胸口的位置那颗心脏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腹部的伤势还未好全,偶尔传来的疼痛敢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脚步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挪了挪,被风子译身形挡住的那道身影落入他眼底。
江言黝黑的双眸中掀起惊涛骇浪,狂喜、惊愕、酸涩复杂的情绪兜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
是她,是她,这世间再无人能模仿的疏冷超脱于世的气度,胜却人间无数。
暮色从布帘间的间隙透进来,像一道金红色的丝线,从门口地面直直延伸到那两人脚下。
心里深深掩埋的已经死去多年的东西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
“师父。”
他勉力克制着自己,借着大氅遮掩自己不住颤抖的双手,他走上前一双黑眸紧紧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