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齐震怒地指着烈烈燃烧的火盆,目露凶光毒视凌涵。
凌涵淡若云烟地立于火盆之后,在凌齐逼视的目光下,他抬腿,朝前跨了一步,顿时外围看热闹的百姓私议恶浪一般铺地而来。
“凌世子又犯错啦,上次闹了场葬礼,这一次不定又在干甚!”
“国公爷打了败仗,没看到他正在气头上吗,凌世子还真敢揭这层火啊!”
“看看,这一次凌世子会怎样,诶,这才几日不见,发现凌世子抽高了,人也瘦了,看起来世子是长大了啊……”
凌涵只踏出一步,便一动不动,明灭的火焰映照下,他的脸削白冷漠,他望向凌齐,突然开口道,“爹爹在外打了胜仗,周姨娘功不可没!这件事情皇上必定也是知道的吧,只是他老人家一定不知道,咱们国公府出了个东方哲,不知道爹爹记不记得他?”
凌齐胸口翻腾着怒浪,这一次他一定不会放过凌涵,公然在国公府大门口摆火盆,这想向世人昭示什么!
如此忤逆之子,留他何用!
可是听到凌涵的话之后,凌齐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凤眸微眯,不得不重新打量着面前这身形瘦弱的月白少年。
他记得自己对凌涵最后的印象,是出征之前。
他认为凌涵还只是个天真的孩童,军事之事,他哪有涉猎,可是凌齐显然被他的论略吸引住了,不知不觉便呆到了半夜,那时候罗氏出现红袖|添|香……凌齐便顺势留了下来。
那时候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凌涵,想弄懂这个小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他想到了周氏,自从周氏被送到东寻城,自己一直未曾见过她,凌齐不否认,他很想念周氏。
而凌涵既然这么聪明,他也该明白,自己留下来的原因。
可是今天,凌涵做得太过了,他应该遵守他们之间那种默契,那一夜自己既然留了下来,今日的凌涵,便不该再给周氏难堪。
在府门口放火盆这种事……凌涵不该做得如此幼稚!
凌齐没在意凌涵将“胜仗”咬得极重,更没在乎东方哲那个人,他一步步上前,来到火盆面前,突然踹出,就要将火盆踢翻!
眼前一花,白影乱窜,凌齐扑了个空,火盆在半空翻了个,倏然被稳稳地推出去,直砸到周姨娘面前,听到她“呀”的一声惨叫,身子朝后退,被护卫给护住。
凌齐回过神来,蓦然发现凌涵一息之变,令人措手不及,甚至接受不了。
怒火在眼底蒸腾,凌齐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手指着凌涵,咬字坚决暴戾,“凌涵,忤逆父亲,不配为世子,我要入宫奏请皇上……”
“爹爹真觉得,你可以随心所欲么?”
凌涵扬起小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满身战尘的中年男子,“废立世子,虽比不上皇家太子废立,可也不是件小事。爹爹废了我之后,想让谁坐这个世子之位呢?大哥吗?”
“如今,爹爹手中即使再无四十万精兵,那些兵马旧部,终念爹爹!也就是说爹爹活一天,那一些兵马便不会忘记您,更不会忘记大哥任用您手下的大净吴于玉,与胡虏勾结。爹爹想让大哥成为世子,你觉得朝廷会答应吗?你觉得你那些兵,会答应吗?”
凌齐瞠目,冰冷坚决的心扉,仿佛被人潦上了一层火油,四方燃烧,瞬间烧烬一切。
因这场几仗,他被皇上收回了兵权,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一些兵跟了他多年,不可能会朝夕改变,而皇上的命令只是作为惩罚,相信不久,他便会恢复到从前那个凌国公!
可是!凌涵怎么会提前知道这一切?凌齐自出了宫门之后,便急急地往府中赶,便是凌涵在宫中有耳目,也不可能如此快地听到风声。
还有吴于玉勾结胡虏,这件事情震动朝野,却诡异地与凌氏没有牵扯到半分。现在凌涵却把翰辅扯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凌齐凤眸蒙了层迷雾,仿佛目睹妖魔般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一阵阵迷惑扑面而来,他想到之前凌涵所说的东方哲,他更想到自己在北疆战场上所遇到的鬼神难测的狼王之军……
他转头,目光冷肃地盯着面前这张犹显得稚涩的脸,凌涵正仰起脸来,勾唇,染上一丝天真的笑意,耐心十足地看着自己。
凌涵凤眸沉睿,思绪快疾,不,上一次,在他出征前,面前的这个人与他彻夜长谈,兵事战争。
他记得这个儿子并非侃侃而谈,他只是说出能引起自己兴趣的兵事,而自己便会一直谈下去,凌涵会时而点头,时而提出质疑,时面顺着自己说下去。那个晚上,他看到小儿子眼神光芒,这样一具柔弱的身躯,此刻竟然看起来如此健壮强硬。这真是他的儿子吗?刚才那奇俊的身法,连凌齐自己都没能看得仔细,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凌涵吗?
凌涵掂起脚尖,声音凑向凌齐,压低声音一句句道,“其实爹爹能在战场上捡回条命,已经很不错了呢。人生地不熟,加上环境恶劣,兵士再加上水土不服,自然一击即溃。说起来今日这个火盆,还是爹爹同周姨娘一齐过吧,祛祛晦气,至于那个大败凌国公兵马的狼王,听皇上说,吴于玉跟他勾结,而大哥凌翰辅似乎平日里跟吴于玉很亲近,爹爹您说,这一次皇上怎么没传大哥去刑部问话呢,莫非是魏齐侯从中求情,还是说爹爹宠爱大哥,连皇上都不忍心处罚他?”
凌齐听言,凤眸爆出血丝,刀一般凌刃,死死地吞噬着凌涵!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凌涵看了眼歪软在护卫手中的周姨娘,一副不胜赢弱的样子,他当即嗤冷一笑,后退一步,伸手指了指那燃得正旺的火盆。
想当初,凌齐出征时,痛快地与罗氏相处一夜,凌涵早该想到了,他原是表面让步,实质上是更进一步!
以退为进,这种招烂,亏他凌齐用得出来,罗氏是他的妻子,他凌涵是他的亲生儿子。
凌涵想不通了,妻子儿子,没一个是外人,他凌齐怎么就能用得上这种损招来,单单就为了那周氏?
很好啊,既然他能这样做,他凌涵也不遑多让,瞧,现在他不是来给凌齐接风了么,看起来大家相处得都很快活呢!
“凌涵,你记得今日所为,永远记得!”
凌齐压抑诡异的声音从唇边挤出,然后他大步踏回火盆处,一腿迈了过来。
他一跨过火盆,看热闹的百姓,旋即爆发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国公府原来是世子掌家!”
“凌齐打了败仗,被自己儿子下了脸喽!”
“没想到这世子还挺硬气,你看着吧,回府后,定会让他老子给收拾喽!”下面说什么的都有,听到这话些,周姨娘凄厉地哭了起来。
“老爷——”周姨娘尖叫大哭起来,那声音仿佛凌齐死了在哭丧一样,充满委屈和愤懑,双眼幽幽地看着凌齐,带着无助和柔弱。
凌齐头也没回,一双眼睛只朝凌涵看来。
凌涵始终微笑,粉色樱花般的唇绽放出一丝瑰丽,朝周姨娘看去。直到周姨娘亦不甘不愿地跨过火盆,他的笑弧渐渐扩大,干净的瞳,燃着疯狂诡谲,慢慢炸开,充斥满瞳孔,最后化作一片混沌呼啸着。
过了火盆,并未真正祛除晦气,而是晦气真正的开始,凌涵知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他与凌齐,已经相对而立。
凌齐恨他,必然深极!
凌涵看到面前这个俊美的中年男人,鬓角有一根雪白的头发,因为隐在密匝的黑发之中,很难发现,可凌涵却一眼挑了出来。
凌齐老了。
凌涵笑了。
当年凌齐最大的功劳是扶立皇上登基,他与轩辕十四不同,轩辕十四是杀胡虏,军功赫赫。而凌齐,只是决策正确,同时够狠得下心,排除皇帝所有的异己。只是现在,凌齐的狠心没了,也可以这样说,他对任何人都够狠心,惟独对凌翰辅不能。这位大哥,是凌齐付尽一生栽培起来的长子。
所在刚才他在听说凌翰辅之后,才会忍下痛辱,跨过火盆。其实这也全不因为凌翰辅,但至少有一部分。
有时候凌涵也很理解凌齐。
在凌齐少时,是周姨娘陪伴他度过人生的迷惘,两个人青梅竹马。于是凌翰辅便在这样的相爱之中诞生了。作为凌齐人生中第一个孩子,更是与心爱人的爱的结晶,凌翰辅无疑是珍宝般的存在。凌齐对他的爱,可谓是倾其所有。
现在凌涵出现了,生生挤掉凌翰辅。这等于是将凌齐的心血毁在他面前,甚至摆在所有人面前,令世人欣赏。
凌齐怎么能忍受,他恨凌涵。
那个毁掉自己美好的人,也许任谁,都会恨吧。
凌涵忽然之间原谅了凌齐,如果换作是他,他也许并不仅仅是恨。
只是与凌齐之间的鸿沟,凌涵惨白而笑,他不怕。只要凌齐不怕。在这个国公府中,他凌涵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他有的只是母亲,是祖母。如果凌齐愿意拿这座国公府来与自己小儿子斗的话,凌涵奉陪,前提是凌齐要玩得起。
书房中,凌齐沐浴完毕,将浑身的疲惫洗去,他的忧虑涌上来,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傲星走了进来。
凌齐负手而立,看着满院的旺盛,他的眼中却一片苍凉,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从老夫人那里听的,从府中人口中说的,以及凌翰辅那里。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凌涵的武功是怎么回事!
“查出来了吗?”
傲星来到近前,小心道,“据传,世子曾在西棠府亲手杀过两名绝顶护卫,那两人都是被一刀劈成零碎,尸身不全……但在国公府中,并未发觉世子会武的痕迹,哦还有,世子似乎让人去打造一柄长|枪,那枪质要求十分轻捷,如今刘澹正在极力邀请天下名人志士,打造这柄长|枪……”
凌齐宽阔的眉宇笼上层黑雾,心头只觉得打翻了十个吊桶,什么滋味都有。
凌涵在东寻城的遭遇,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他对这个小儿子,从来没有上过心,他的母亲老夫人一直很疼爱凌涵,凌齐觉得这已经足够了。相比之下,凌翰辅才华无双,却偏偏是庶子,他更应该照顾凌翰辅的心情。凌涵那里,根本用不着他。
但是今天听到傲星的话后,凌齐才觉得仿佛是被人偷偷拔了根头发一般,事后才感觉到痛,但那痛楚仅仅一下,轻微一过,便再没了感觉。
凌涵也是他的儿子吧,为什么他就是没有感觉呢。如今的他,还在意凌涵在府外施的那一招,“在府外,你可看清楚世子的身手了,如何?”
凌齐知道,同样身为高手,傲星也许在旁观,更能看得清楚。
傲星听后,想了想,硬着头皮道,“属下,也没看清楚。实在是世子太、太快了,也不是……其实是属下那时候根本没准备,没意料到世子会有那样快的身形。”
“还有呢?”凌齐不甘心。
“依世子这样的身形,不练两年是达不到的,属下认为,世子也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世子毕竟是……世子吧……”
“你下去吧!”凌齐烦躁地挥手,门在之后被带上,他悠长地叹息一声,缓缓闭了眼,脑中却想到了一个人,轩辕鸿。
蒙贤换了身衣裳回来了,先前穿的还是麻布衣,此时却穿着一身锦缎料子颜色也鲜艳了许多,深蓝色的,袖口处绣着繁复的花纹,衣裳极合身,衬得他高大壮凛,面色微暗,配上这深蓝鲜活的颜色,却带起了几分活力和生动。只是他的腰间却不合宜地别着大刀,就这样跑进了但故院。
凌涵斜眼看到他这身打扮,暗暗叹息一声。
蒙贤摸着脑袋,不甚自在道,“是刘大人他,他非要属下留下来,结果谁想到这衣裳会做得这样快,属下若是不换,就回不来了!”
“他早让人裁了你的身量,然后早做好了这身衣裳,哪会那么快,现做。”凌涵摇摇头,继续低头翻书。
“是吗!那这刘大人还真有心机!上次他还问我要银子,这次却非要送我衣裳,真不知道他想干吗?”
“你不是把长|枪一事告诉他了吗,他感谢你告诉他呢!”凌涵道,想到了刘澹,这人是借长|枪一事向自己赔罪吗,因为古刹时发生的事吗?
可凌涵觉得这实在没必要,毕竟刘澹也受了伤。只是,他想不通,刘澹办案,顺带做诗追那才女,现在还忙活着自己这事,他也不嫌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