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六月十三日。王斗随巡抚府上几个家人来到“九镇之首”的宣府镇城。
宣府镇城素有“神京屏翰”之称,任谁到了宣府,都会为镇城的浩大而赞叹。周长二十四里,内有军户三万户,民户数千户,人口十几万。城内除有镇守总兵衙门,巡抚衙门,万全都司及各附属衙门外,更有谷王府在城中。
王斗是从城南的昌平门进入镇城的,城内街道纵横,无数的官将,绅衿,商贾行走其中,王斗却是无心观看。随几个一直阴沉着脸的巡抚府家人一直来到牌楼东街的巡抚衙门前面。
府衙威严,高高矗立的旗杆,高大的影壁,大门前面一排排身穿铁甲的高大护卫,无不显示着这里是宣府镇最高的权威所在。看着这森严的巡抚大门,王斗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几个巡抚府的家人让王斗的护卫谢一科等人在府衙外等待,带着王斗直入大门。穿过重重厅堂回廊,最后来到巡抚衙门后院一个大堂之内。
在这里。王斗看到宣府镇巡抚纪世维高高坐在上首,脸色铁青,在他身旁座位上,坐着一个华贵的中年妇人。在下首两旁,坐着几个男女,个个气宇不凡,在王斗进来后,众多双目光,都注目在王斗身上。
王斗沉稳地上前拜见纪世维,上首半天没有动静,良久,他听到纪世维那极力酝含怒气的声音:“王守备,我女儿可是在你府中?”
王斗道:“正是。”
纪世维气极反笑:“好啊王斗,老夫真是看走眼了,没想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诱骗起我女儿来了!”
王斗抬起了头,他站起身来,淡淡道:“巡抚大人,卑职自认才疏学浅,令嫒为何钟情于我,卑职也是不明。但卑职一举一动皆无愧于心,诱骗之说,又从何谈起?”
纪世维本来对王斗极为看重,不过女儿逃婚到保安州,让纪世维愤怒非常,他现在看王斗分外不顺眼。再听王斗不卑不亢的声音,纪世维更是恼怒。他站起身来喝道:“事实俱在。你还狡辩?”
他气得鼻子都歪了,一张俊雅的脸也是变了形,胡须都飘了起来。王斗沉默不语,不过看他倔强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下不以为然。看他的样子,纪世维更气。
他夫人楚氏在旁道:“老爷,有话好好说,为何如此动气?”
她上下打量着王斗,王斗形象是差了一点,五大三粗的,不说与风度翩翩的吴略不能比,与杨观弼也不能比,不过自己女儿喜欢,便是逃婚也要跟随王斗。楚氏最疼爱自己这个女儿,木已成舟,只好依从自己女儿心愿了。想想王斗也是一个卫所的指挥使,虽说文贵武贱,不过他的身份,配自己女儿也勉强配得上了。
纪世维瞪了自己夫人一眼,想起夫人为女儿之事寻死觅活的,而自己女儿出了这样的事……他叹了口气。道:“王斗你伶牙俐齿,老夫早己知晓,老夫也不与你多言。”
他道:“你听着,老夫给你一个选择,你回去将你妻子休了,娶我女儿,此事便此作罢,否则我饶不了你。”
他心下自苦,自己堂堂一个巡抚,竟沦落到硬将自己女儿塞给一个武官的地步。
他原想王斗定会欣喜若狂,赶忙答应这门亲事,不料却听王斗道:“巡抚大人,君娇对我一片真心,我定不会负她,不过若要我休妻再娶,此事也决无可能。”
他平静地道:“古有云,糟糠之妻不可弃,若我王斗是抛妻弃子之人,君娇她会看上我吗?”
纪世维惊呆了,他指着王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身旁一干男女也是吃惊不小,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王斗。
良久,纪世维阴恻恻地道:“王守备,老夫堂堂一镇巡抚,难道我的女儿,还会配你不上?”
王斗道:“大人厚爱,卑职感激涕零,然休妻再娶,此事决无可能。”
纪世维连说几声好。他拿起身旁的茶盏要喝茶,却是双手颤抖,怎么也递不到自己口中。
这时一个男子上前对王斗施礼道:“王守备有礼。”
王斗看这个男子相貌堂堂,年不到三十,长得与纪世维有几分相似,双目闪动中,颇有精明之色。
王斗出保安州时,纪君娇曾与他仔细言明自己家内之事,看他的样子,王斗知道此人是纪世维的长子纪伯清,听闻他今年二十六岁,举人出身,任着广昌县知县的职位,也算是年轻有为。
纪世维三子五女,只有纪伯清与纪君娇是嫡出,余者子女都是小妾所生。
王斗还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君娇的大哥,下官有礼。”
纪伯清微笑道:“五妹确是对你倾心,连这个事也与你说了。”
他道:“五妹如何与你相识,如何到你府上,此事我暂且不提。不过她对你倾心,你又岂可负她?她堂堂一巡抚府上出身的女子,正室大妇,自是必然!难道王守备认为我妹妹许你为妻。还会委曲你不成?”
说到这里,他语中颇有森然之意。
对王斗,纪伯清其实颇有好感,抛去文武之争,王斗奇迹般崛起,他在保安州所作所为,也让纪伯清赞叹不己,自认自己无法做到。不过关系到自己妹妹的幸福,便是他对王斗再有好感,该说的话,他也毫不顾虑地说出口。
纪世维二儿子纪仲崑也上前道:“王守备。我大哥言之有理,多少人为了攀上我们纪家踏破了门,你可要想好了。”
顿了顿,他又吐出一句话:“更不谈,你只是一个武人。”
纪仲崑脸上颇有傲然之意,他在延庆州担任吏目,平日也与延庆州知州吴植之子吴略交好,自己妹妹与吴略黄了,让他痛心不己,也越发看王斗不顺眼,此时话中的轻蔑之意怎么也隐藏不住。
王斗看了他一眼,平静地道:“我自然会善待令妹,却也不是为了攀龙附凤。”。
他转向纪世维道:“大人,恕下官直言,您高居巡抚之位,又与下官又有何干系?难道大人认为下官与令嫒相识,是为了仰仗您的荫庇与抬举?”
他道:“下官一普通墩军出身,虽有各位上官的抬举,却也是下官拿命博来的前程。”
他道:“大人知道,崇祯七年与崇祯九年,没有下官斩获的十颗东奴首级与二百八十余颗东奴首级,您想高居巡抚之位,怕也困难。我现在的守备官职,也是下官应得的,下官将来若有更高的前程,也是下官自己的努力,不需要靠任何人的荫庇与抬举。”
他淡淡地扫了纪仲崑一眼:“至于下官的武人身份,眼下大明多事之秋,下官一个会带兵打仗的武将,未必就会差于文人了。巡抚大人未必将来就会用不上下官。”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有朝一日,或许巡抚大人会以为让君娇跟随我,是个英明的决定。”
他此时连卑职都懒得说了,直接说口气更为平等的下官。他听场中各人语气高傲,就算以纪伯清最为客气,也饱含恩赐之意,自己若不言明自己的优势,定会被他们看扁。
听着王斗直言不讳的话。堂上各人都呆住了,纪伯清一怔,双目闪过沉思之色。
纪仲崑脸色难看,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崇祯九年东路那二百八十余颗首级,都是你斩获的……”
他看向自己父亲,却是呆了呆,只见纪世维脸上阴晴不定,王斗的话语直入他的内心,其实早在去年王斗与吴略的冲突中,他就见识过王斗犀利的话语,他虽不明白王斗一个武人言词为何如何犀利,但王斗的话,却让他第一次正识王斗此人。
不错,相对场中各人,他更知道当初那些首级的内幕,如果没有王斗那二百八十余颗清兵首级,他想得到现在的巡抚之位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兵备之位还岌岌可危。如此说来,相比自己几个女婿,反而是王斗对他助力更大。
越是如此,他对王斗的直言不讳越是恼怒,似乎自己一个堂堂巡抚他不看在眼里一样,这让纪巡抚哪里忍受得了?
他心中怒发冲冠,外表却是平静下来,他将茶盏放到身旁桌上,哼道:“伶牙俐齿,那我女儿你如何安排?”
王斗沉吟道:“虽说没有正室名份,但只要君娇她幸福快乐,想必她……”
说了半天,王斗还是如此,纪世维再也忍不住,骂道:“幸福快乐个屁。”
他猛地抓起身旁一物朝王斗扔来,王斗当然不会任他扔中,他手疾眼快地接住,却是一个茶盏。
以纪世维的身份,作出这个举动,显是气极,丝毫不顾官容体统了。
纪世维怒气冲冲地进屋而去,抛下一句话:“如此不孝之女,我就当她死了,我不会再管她的事。”
在堂内各人不友好的目光中,王斗出来,脚步声响,却见楚氏在几个丫鬟搀扶下出来,她流泪道:“王守备,万请好好对待娇儿。”
王斗道:“夫人,我会的。”
王斗对她深施一礼,昂然而去,留下身后各人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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