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僧人夜访
方陵仲得知徐书颐现身已有两三日,正等的心焦,忽然得知书颐已到了此地,登时大喜过望,直迎到码头上去。在岸边顾盼许久,才见一艘画舫远远驶来,船头上站着个白衣白裙的少女,眉目灵秀,风姿如玉,更格外的有一种空山新雨般的灵气,实在超拔出群。
陵仲心中十分喜欢,使个燕子三超水的功夫,瞬间便来到船头,含笑殷切道:“可是颐妹妹?”
书颐吃了一惊,不悦道:“我是徐书颐,却不是什么颐妹妹。你又是哪个?”
方陵仲却半点不恼,反而觉得徐书颐率真可爱,温声道:“我是方陵仲,你寇仲伯伯是我养父,玉致伯母是我养母。上个月我从家中出发来蜀中时,他们还念叨你呢。父亲又说,与子陵叔叔十年未见,要叫上跋锋寒伯伯去寻子陵叔叔一道相聚,现在或者已经出发往长安去了。”
书颐一听,回嗔作喜,福身行礼道:“方大哥好。”又皱眉道,“既然咱们两家这么亲近,为何我爹娘却不曾提起过你呢?”
方陵仲心中一沉,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家也十分疑惑,在他与徐书颐都极年幼的时候两家便已定下亲事,按说以寇仲和徐子陵的情谊,断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可这几年两家书信往来,寇仲每每提到此事,徐子陵都没有正面作答,不知是何种想法。
他避开徐书颐的问题,笑道:“你一路急赶过来,一定累到了吧?先随我去宋家的绿柳山庄歇息,有话咱们慢慢再叙。”
只听吱呀一声,几名纤夫扯紧绳子,船靠岸了。两人举步下船,书颐皱眉道:“方大哥,先别急着去绿柳山庄,我想问你一声,你和静斋的令月仙子决斗,又是为着什么?”
陵仲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个,其中原因纷繁复杂,一言难尽,他只得含糊道:“你也说了,令月仙子是静斋的代言人,我是宋阀的少主,都是江湖中人,涉及到门派的纷争,用武力较个高下也属正常。”
徐书颐发急了:“她是早已出了家的人,和你又有什么冲突呢?就算说什么静斋、宋阀,静斋是武林中的白道精神领袖,又是天下僧尼之首,你们宋家是岭南的一方门阀,两者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何必与她们为难?”
陵仲听她语气是站在静斋那一边的,但想起她母亲石青璇、外祖母碧秀心与静斋的渊源,却也谅解,平心静气解释道:“我父亲师从宋缺,承袭了他天下无双的刀法,后来又传授给我。令月仙子是个好武的,听说宋家刀法的大名,见猎心喜,下帖与我约战。她一个女孩子都有这样的心气,我又怎能拒绝?那岂不是担了怯战之名,白白教人看不起么?”
书颐性格单纯,被他这样一说,登时信了,跺脚道:“她武功已经这样高了,还整天和人打打杀杀,是要做什么!不知道我们家里人会担心么?还说自己是出家人,哼!我看她是人在红尘外,心在江湖中,不怕什么佛祖呀,三清呀,菩萨呀,一起来怪罪她!”
徐书颐的外祖母碧秀心是静斋嫡传弟子,母亲石青璇自幼习得静斋《慈航剑典》,她能入静斋、与静斋弟子来往交好,也是十分正常的事。但不至于好到这种程度。陵仲诧异道:“家里人?”
书颐没吭声。
陵仲道:“子陵叔叔、青璇婶婶也认得令月仙子?”
书颐怫然不悦,气冲冲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反正我和令月呀,比亲姐妹还要亲得多。”眼睛一转,逼问道,“我问你,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还要和令月比斗?”
陵仲十分茫然,不懂她话中的逻辑关系,老老实实道:“嗯。”
书颐登时大怒,冷笑道:“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令月天赋高绝,又痴迷剑法,生下来就是要超凡入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她九岁那年,便突破了‘剑主天地’境界;十一岁那年,便达到‘剑神无我’之境,打败了江湖第一高手。十二岁那年开始闭关,一直到去年才出来。她的武功早已深不可测,你输在她手下,那简直是一定的事情。”
她说的这都是些孩子话,陵仲不以为意,微笑道:“江湖第一高手?那又是谁?比我父亲和子陵叔叔更高明么?”若有曾有过这样的人,有过这样惊人的一战,那江湖中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书颐一怔,呆呆地看着他,眼圈忽然就红了,声音中也带了些呜咽:“你以为天下间只有你我二人的父亲最厉害吗?我父亲就说过,他年轻时也远远不如那个人的。那人是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只是他不喜欢教旁人知道罢了。你不信么?”
寇仲与徐子陵年轻的时候,不过是扬州城中两个混混,一直到十八岁,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长生诀》,这才走入武学大道。陵仲心知肚明,因此更是觉得书颐天真可爱。这时便安慰道:“自然信的。江湖之中卧虎藏龙,我一早知道自己资质平庸,远远不及同辈的杰出者。”
书颐却并不开心,只是抽出手帕来默默按着眼睛。陵仲道:“你怎么忽然不高兴了?可是我哪句话说错了?我向你赔不是。”书颐却默不作声,自顾自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到绿柳山庄,正要入内,书颐突然在车内叫道:“慢着,停下!”
陵仲忙问道:“怎么了?”
书颐道:“我问你,你和令月既然要比斗,那一定约好时间了?”
陵仲道:“定在后天夜里,后日是十五月圆之日,她说自己喜欢在月下使剑,真是古怪。”
书颐道:“你懂什么?这叫趣味。——时间定下了,那地点呢?”
陵仲道:“城外芳梅林。”
此话一出,书颐却是沉默无言,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她倒是会享受,这么些年来她抛家弃业的,想必就是在这些东西里得了乐趣吧?也挺好……”陵仲听她言语,方知道书颐说言不虚,她当真是与那令月仙子感情极好,胜过寻常人家的姐妹。
书颐道:“我不在你这儿住了,送我去芳梅林吧。”
陵仲被震住:“芳梅林不过是城外一景,又不能住人,你去哪里做什么?令月仙子此刻定然不在那里。”
书颐道:“你管我,我就要去。”
陵仲十分无奈,只得道:“我与令月仙子昨日见过一面,按照静斋的规矩,她在外出游,一向是住在当地最大的寺庙或尼庵里,这次也是一样。我送你去她下榻的兴元寺便是。”
书颐这才转怒为喜,众人簇拥着他们往兴元寺而去。方丈得知消息,早已派人迎了出来。谁知书颐又翻了脸,对陵仲道:“你们是宋阀的人,这里却是慈航静斋的地盘,两家目前有纷争,不宜走动来往,你们回去罢。我被你们跟着,只怕要被静斋的人误以为是奸细了。”
陵仲哭笑不得,连连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书颐只是挥手:“回去吧,回去吧。”一只脚迈进寺门,又回头娇笑道,“这两日得了空,我还是会去看你的,只是令月的情况我却一个字也不能跟你讲了,你到时候也别问我。这是通敌呢,大忌讳。”
陵仲被她说的又是笑,又是无奈。心中却道这丫头说的也不是完全没理,自己此次主动来见静斋仙子,本就是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关于惊雁宫的消息,没想到这一代静斋传人却是不同于前辈们,对什么天下大势、江湖纷争都全不感兴趣,只是沉迷武学。迫得自己不得不做那焚琴煮鹤之人,与静斋仙子明刀明枪地动起手来,让江湖中人纷纷围观之余还暗暗嘲笑。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着徐书颐的一言一行,突然吩咐手下人:“去查查令月仙子的出身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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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民间住宅皆有规制,便是你再有钱有势,也逾越不过规制去,但寺庙、道观、尼庵等等却不在此列。兴元寺赫赫扬扬,已在此地立了数百年,气度森严、庙宇富丽,书颐看着不禁暗暗点头称赞。此处的大殿、藏经阁、小花园,各有各的气象,各有各的趣致,瞧着比那些朝廷大员的州牧府、刺史府并不差些。
难怪太宗要下令让和尚尼姑们考度牒呢,这些和尚也真算得上“富得流油”了吧?平日里不事生产,不干正事,还能活得这么滋润!唱经之余还能看小戏呢!更别提那些鸡鸣狗盗、偷香窃玉的破事儿了!
——当朝嫡公主太平公主不屑而又隐含嫉妒地想道。
僧人直引入寺中后花园内一处幽静精致的小阁楼,在院落之外,离小楼还有半里路的地方就低头道:“这里便是令月仙子暂居之所,小僧只能走到此处,请施主自行进去吧。”
静斋传人的地位,真高诶。书颐震惊了。她突然发现李令月是个狡猾的家伙!难怪她放着好好的嫡公主不做,要来争这个静斋代言人之位!有城镇的地方就有寺庙尼庵,而全天下的寺庙尼庵都是静斋的分支,也就是说,她您儿想环游全大唐,拿把剑提个小包袱就可以了,到处免费吃免费住,虽然吃的都是素斋,但住的挺高级啊!还有一堆仰视着你的老尼姑老和尚或者小尼姑小和尚,给你做免费仆人和保镖!
而这个狡猾的小妞果然就打着“在实践中提高自身境界”或者“用手中的剑打出静斋的金字招牌”等等冠冕堂皇的借口(这都是她的臆想),开始公费旅游了……
有着这样的想法,徐书颐含怒带怨地猛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帷幔飘飞,床帐高挽,整个房间暗香浮动,却人影全无。
她提高了嗓门喊:“令月?令月?”却无人应答。书颐不免沮丧,她一腔伤心事无处诉说,赶来的路上都在心中演练,见着令月该怎么哭、怎么骂、怎么恨、怎么安慰她也自我安慰,到底大仇得报……此时却落空了。
唯一显示曾有人在的,是半开的衣柜旁厚厚的宣城红地毯上一只缀着夜明珠的缎鞋,明珠颤颤,缎子柔滑,鞋弓微弯,鞋底柔软,小巧动人,她看着都想去试一试。
令月这个富贵公主纨绔子弟!做着带发修行的出家人呢,她穿这么奢侈精美的鞋子,是打量着其他人眼瞎看不见吗?不过她本来就是这么胡来的人,十一二岁的时候吐蕃人前来求娶太平公主,帝后不置可否,自己吓得跟什么似的,她面见皇上,当众自请出家做女道士。谁知还成功了,她受了戒,出了家,入了太平观,从此天天自称槛外人。
做女道士也没什么,可令月五岁就入静斋,早已做了女尼姑了!这一点她像是全忘了。据说脾气那么好的师妃暄师斋主都生了气。毕竟是信仰问题,不可轻忽。
这个令月,她心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佛祖,没有神仙,也没有凡俗亲情,没有烟火人间……
徐书颐半蹲下来,捡起那一只鞋,轻轻一推衣柜,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书颐顿时惊呆了。粉的、红的、蓝的、鸭青色的、银灰色的……浅碧轻红,千姿百态,带披帛的、缀着羽毛的、裙拖六幅湘江水的、微露□□的,让女人一看就要入迷、沉醉——数十件华服。她的手忍不住摸上去,楚楚的削肩、盈盈的细腰、绰约的裙摆……真好看。那衣料触在手心,轻滑的、熨帖的、细腻的,比十七八岁少女的皮肤更让人爱不释手。就连外衣,也是服帖轻薄又保暖大方。每一件成衣,其价值或许等同一所民宅。
这些新衣是谁准备的呢?价格当然不算什么,可这份心思……
岂不是明珠暗投吗?日常生活中,令月惯穿白色,样式是魏晋的,落后整整一个时代,反而显得极有味道,在长安贵女圈中是特立独行的头一份。她可从来没穿过这些紧跟潮流的鲜衣华服啊。
但是正当妙龄的女孩子,最爱的不就是随意轻掷的金钱和时间吗?唯有这样郑重其事地、花在最无当之处的心思,才叫人生出欢喜呢。
徐书颐闷闷地想了许久,这小楼里外人不敢擅入,反倒让人觉得安静过了。她百无聊赖,又不愿出门——这兴元寺实在太大了,没有坐辇,她走得脚疼。她倒在床上,枕被之间全是令月遗留下来的幽微香气,她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入夜,床帐被放了下来,帐外灯火摇曳。书颐唤道:“令月?”依旧无人应答,掀帘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到了晚饭时间,就有下人过来为她密密燃起了烛火,照得一室晕红。外间桌上还留了五六样素菜,及一碗香稻梗米饭,几样细点,一壶茶。
看来令月平时就这做派,自家一个人住着,不许外人打扰,服侍却都要样样齐备的。
徐书颐在宫廷中住惯了的,从来是嬷嬷女官婢仆数十人围着,这辈子尚未尝到寂寞的滋味。虽然小时候过过几年清苦的日子,但那也是五岁以前,早被忘光了。此刻在这清静至极的寺庙中,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再想想死在大雪之夜的贺兰敏之,顿时空虚得整个人都没个着落处。
她在床上又翻了个身,长长叹了口气。
忽然有人含笑道:“小丫头知道难过了?”
书颐吃了一惊,连忙回身来看,只见一个眉目清俊、明珠美玉般的白衣僧人立在床边,那人气度不凡、温柔雅致,如同九天之上谪落的仙人一般。她大吃一惊,道:“法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僧人法明笑道:“没规矩的孩子,乱喊什么呢,要叫师叔。”
书颐和他斗嘴是习惯了的,不假思索道:“我又没师父,哪来的师叔?”
法明道:“我是你母亲的师弟,自然是你师叔了。”
书颐冷笑道:“我母亲学的是外祖母的武功,也没有师承可言,哪来的师弟。”
法明脸色微变,在床沿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连皇后娘娘都不认了。她知道了会生气的。”
这天底下没几个人敢惹武皇后生气,书颐听了也有几分害怕,却仍然倔强道:“我已经想好啦,不做这个太平公主了,我本来也没有皇家血脉,受不起这天家富贵。”
法明抬手,轻轻摸了摸她乌黑的柔发,怜悯道:“你是为贺兰敏之伤心了?”
书颐好似燎了火一般,急跳起来,怒道:“哪个为他伤心了?他那等不要脸皮的垃圾货色,也值得为他伤心?我还不如去养只哈巴狗儿,待它死了为它伤心!”
法明笑了笑,温柔道:“你既然不是为他而跟皇后娘娘生了芥蒂,那便在外多玩两天,玩够了回家去吧。皇后娘娘多疼你,要一世把你养在眼前呢,你舍得离了她么?”书颐呆呆听着,想起大明宫中那个温暖的家,一时默默。法明又道,“再说,还有一个人你就这么抛下了?你跟他书信来往两三年了,彼此投契,连婚期都定下了。这样的好郎君可不是哪里都找得到呀!”
书颐顿时面生红霞,嗔道:“我不过与他做戏罢了。”
法明道:“薛绍是不算什么,但你的婚礼也不算什么了吗?出长安之前,我苦苦地为你修了两个月的房子呢,如今可算是完工了,建得那个富丽堂皇,比皇宫也只差一点儿,其他什么亲王府、郡王府、丞相府,都给比下去了。满长安的勋贵都在等着趁你大婚那日,想去看一眼那排场,长长见识。要我说,这桩盛事必定要记入史书的。”
书颐忍不住笑了,新奇道:“确实,那可是我的房子呢。”
法明又道:“还有你的嫁衣,那可是你第一件作品,如今还没完工……”还没说完,书颐锤他道,“不许再说了!你存心来羞我的是不是?”
法明笑嘻嘻的没说话,书颐想着他话中描述的未来种种,不禁心生向往,嗔道:“你这一张嘴,真是说得天花乱坠。”
法明道:“要不然我凭什么做和尚,凭什么做净念禅寺的下一任住持呢。”
徐书颐失笑道:“净念禅寺可要毁了,竟挑了你这种人做住持!”
法明道:“我怎么?”
徐书颐不假思索道:“你这个淫-僧!”
法明道:“我可没淫到你头上。”
书颐吃吃而笑,静静想着未来自己的盛大婚礼,如同所有女孩子一般又喜又羞,一个转身,又闻到那幽微的香气,忽然叹道:“我可真想不明白,她怎么舍得呢?”不待法明发问,她又补充道,“荣华富贵也就算了,父母的疼爱,亲朋的关心,家庭的温暖,感情的美好,令月怎么都能舍下呢?难道那所谓的天道就那样好,能替代一切吗?她的日子看着逍遥,但我哪怕只过一个时辰,都觉得寂寞冷清……”
法明一听,原本一直噙在嘴角的微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烛光难以照彻的阴影中,他脸上突然显出一种悲哀的苦痛来,像是有一把锥子在锥他似的,让他痛得难当又甘心忍受。
这一刻,他倒像个悲悯众生的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