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一)
年少的男子伤势太重,若非在幽篁林冷箫眼疾手快为他挡掉暗器,只怕此时早已一命归西。
屋外夜雨哗哗而下,雨水在山间泥路里撞击,汇成一条条河流,咆哮着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磅礴二而去。冷箫姐弟二人此刻正藏身于崆山山麓的一间茅草屋中。
抱着受伤昏睡的弟弟冷箫仔细回忆着只一天,却漫长如一生般的种种遭遇,直到此刻她依旧接受不了这残酷的事实。难道真的是小叔杀了爹娘和全庄二十余口人?这怎么可能呢?可是早上追杀他们的人听了苏流珀的话突然就惊慌失措起来,黧黑大汉脸上那惶恐的神色、惊愕的眼神她绝没有看错!还有、还有爹爹临死前那些奇怪的嘱咐:箫儿你带着筠儿快走,拿着这封信去找你大伯!切记,只能找你大伯一人,绕过青云山,从西边走!
烈烈火海中,冷义天浑身是伤,中毒后奋力击杀四十多个黑衣杀手,此刻他再也支撑不住了,身旁不会武功的夫人也早就受伤昏迷过去。混战中不知谁打翻了烛台,大火瞬间便包围了整个大厅,也幸好此时的大火,让杀人者暂时无法冲进来,给冷箫和冷筠争取了一线生机。
“为什么爹爹?青云山离我们更近,我现在偷偷出去找小叔,他一定在天亮就能赶到!爹,你们一定要撑住!”冷箫身上的衣物被火舌舔掉不少,残破不堪,满手是血捏着冷义天给的信笺,清水芙蓉的脸上泪如雨下,爬满泪痕。
冷义天使出剩余的力气紧紧拉着她,害怕她不明所以就冒然行动,“筱……咳咳……箫儿听着……现在带着筠儿快去崆山找你大伯,不要去青云山,也千万别被任何人认出来。”似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望着素来坚强寡言的女儿冷义天的眼眶红了起来,“听……听话,箫儿……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记这封信……”
或许重伤的爹爹如此坚持必有深意,她也不敢再忤逆,趁着众人突破大火的间隙她带着弟弟逃了出来,一路不停地向崆山赶去。
现下回想起来爹爹的话确实有太多的疑点,可惜逃跑时爹爹交待的信笺在慌乱中被凶手捡了去,可是如果是小叔,那、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想到这一层冷箫突然惶恐了起来,她实在不愿承认这是真的,可是面对这样翻天覆地的巨变和重重疑问,她却必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逃跑的路上她曾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快点逃出去搬救兵就能赶回来救爹娘,万万没想到奔波一夜的结果却是今晨在集市上听到人们这样的议论:
“你们看到昨夜凌义山庄的大火没?”
“呀!看到了,昨夜那场火太凶了,烧了整整一夜今早才灭的,那大火简直烧红了天呀!”
“对呀,太惨了,别说是人了,就是里面有钢铁也早被大火烧融了……”
没想到昨夜一别竟成了永别!怎么会这样?突然她就变成了没爹没娘的人了,昨夜的告别太匆匆,临别一眼,她看到爹爹眼中有太多的不舍与心痛……
慢慢回忆着杀戮的细节,双手下意识地握紧,真相残忍,在仲春寒冷漆黑的夜雨里,像尖锐的匕首,一刀一刀,割着她的心。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杀掉全庄几十条人命,为什么都已经屠了整个山庄却还不能放过他们?自从昨夜侥幸逃出山庄一路上就一直被那群人追杀,若不是今晨在幽篁林遇到凝风阁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和弟弟还能不能逃出生天?
不!我不可以倒下!不能放弃,我要找出真相!现在去找大伯,他是唯一可以救我们的人了。可是似乎有哪里不对,若真有可能是小叔做的这一切,而爹爹却让我赶紧找大伯求救……那大伯一定是还不知情,所以爹才要我带着那封信过去?对!那封信一定是要提醒大伯当心!可是现在却被凶手捡了去,小叔会不会也要对大伯下手?!
这样想着冷箫便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叫醒虚弱晕睡的弟弟,“筠儿,我们趁着天黑快点赶路吧,外面下着雨山路漆黑不容易被发现。你先忍忍,等找到大伯了就能给你治伤了。”看着弟弟惨白的脸色冷箫心如刀割,她向来最疼爱这个弟弟,现在他却在遭这样的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动鲜血便浸透了衣裳。
冷筠也是素来孝顺乖巧,虽然只是个十五岁的懵懂少年,遇到这样的灭门祸事忽然间像一夜长大般多了许多坚强,也懂得忍耐。当下便挣扎着起身,“姐姐……咳咳……姐姐说的对,筠儿没事不用担心,我们趁现在赶路要紧……”
看着懂事的弟弟忍痛挪动着身体,表情因疼痛不自觉的抽动,冷箫看在眼里心头一热,簌簌地落下泪来。
“姐姐别哭,筠儿没事。你可是答应了爹娘要好好照顾我的,我受伤了都没哭,姐姐怎么倒先哭了?”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只是这清浅温柔的笑容,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凄怆,看得人心痛不已。
望着素来疼爱自己默默流泪的姐姐和她身上日夜奔跑早已脏污不堪的衣衫,还有为了救自己被划伤的雪白的玉臂,冷筠的双眸也忍不住蒙上一层温热,却还是一仰头忍住了。
“不说了,我们快走吧。”冷箫深知此时并不是感伤的时候,也收起了眼泪扶着弟弟慢慢站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冷箫扶起冷筠的瞬间,一支利剑穿窗而入,狠狠插进冷筠方才倚靠着的草垛之上。
“筠儿快走!”顾不得冷筠的伤,冷箫急速推了他一把,反手抽出长剑,已在骤然漫天箭矢之中舞剑成花。
“姐姐,筠儿绝不会丢下你一人!”说罢,冷筠也举剑加入其中。
深知弟弟倔强的性格,何况易地而处自己也断然不会丢下他独立离开,冷箫也不再纠结于此,只一心想着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坚持下去。
无奈利箭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穿墙而来。可想而知此时围在茅屋外有多少人了。
难道真的逃不过一死?
还未弄清事情的真相,怎么可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还没给爹娘报仇,怎么可以死?!
越想越悲愤,怒气攻心引发了伤势,冷箫只觉喉咙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喷来,踉跄着倒地,只能勉强以剑支撑。
就在这个空档,一个利箭窗窗而入直直向她射来!
“呲—”是箭矢深入皮肉的声音。冷箫还没反应过来,弟弟已经直直扑倒在她怀中,温热的鲜血溅了她满脸满身。
“筠儿!筠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替我挡?如其来的变故使冷箫全然忘记外面紧逼的危机,紧紧抱着冷筠哭喊,无奈怀里的人已然昏死过去。
渐渐地茅屋外的动静似乎小了,也没了飞驰而来的箭矢,取而代之的是刀剑拼杀的“乒、乓”声响。
半晌,黑夜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宁静,连一直倾盆直下的暴雨也停歇了。
“啪”一声,茅屋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竟然正是今晨幽篁林里对他们挥剑警告的玄衣男子。只见他手中长剑犹在滴血,恭敬地对着冷箫说道,“冷姑娘受惊了,在下青岚,奉凝风阁二阁主之命保护姑娘。我等连夜赶来,不想还是让青云派得了先机,请冷姑娘恕罪。”
在极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冷箫早已被弟弟的晕厥惊得呆住,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里多出的人,眼中只有昏死过去的弟弟,她不停地叫着“筠儿”,眼神空洞,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听不到青岚说的话。
青岚见状也明白了几分,上前拉住她,试图让她镇定下来,“冷姑娘先冷静下来,随我们去找二阁主吧,二阁主肯定会有办法救冷公子的。”
闻言几近癫狂的冷箫双眸一亮,稍稍回过些神来,她转头死死抓着青岚的衣袖,清瘦的面颊上泪落如珠,“对!对!苏流珀一定会有办法救筠儿,我们现在就去找他,求他救救我弟弟。”满脸泪痕,纤薄的身形摇摇晃晃,终于在一个踉跄起身后,软软倒了下去。
短短一日的经历却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奔波劳碌、厮杀逃亡、恐惧惊慌……一个个如暴雨般带着疼痛密密麻麻打在眼前这个纤弱的女子身上,现实早就却忘了,她其实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在爹娘前面嬉戏撒娇的年纪。她的坚持早已超越了极限。
屋外冷雨潺潺,寒冷的夜风肆意呼啸而过。流淌一地的鲜血合着雨水汇成刺目的河流,隔离了来时的道路。
这一夜将彻底改变冷箫的人生。
如果从前她即便再无助却也能以一个洒脱磊落的姿态活着,而今以后她走上的路,迎接她的注定只有源源不断的世人的责难和情与义的挣扎。
还好、还好艰难如斯的人生还有人和她一起,在今后麻木欲死的生命中始终有一人给予援手,在背后默默温暖,这或许成为她惨淡一生里唯一的光亮。可她却注定要为这一荧光芒背弃所有,甚至她自己。
不知道这样的结局该不该值得庆幸,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一路走来自己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你醒了?如何?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浓密的睫毛像蝴蝶折断的翅膀,在冷箫苍白的脸上轻轻颤抖,意识恢复的第一刻耳畔便传来这样温柔的关怀。清透的声音就像微风轻拂面颊,轻软温和,让身心都慢慢消融。
从微微睁开的狭长视野里看去,冷箫发现自己竟正躺在轻纱罗烟的软帐中,空气中还有隐隐的檀香的清香,闻来让人心宁神安。而此刻正坐在床边默默注视自己,双目似清水般流转着关切之情的白衣男子,不是苏流珀又是谁?
见冷箫醒来苏流珀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这三日除了给冷筠疗伤,他几乎时时待在这里。昏睡过去的人在梦中也始终蹙着眉头,身体不住地抖动,苍白的脸庞因噩梦的侵袭而扭曲,他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心疼起来。
“来,你已昏睡三日了,先吃点东西吧。”说着苏流珀将虚弱的冷箫扶起,又递上一直让人温着的清粥。
此时的冷箫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任由苏流珀将自己扶起,看着他递过来的碗正准备接过,却似突然想起什么般她猛然一抬手打翻了他手中的碗,赤着脚就下地向门外冲去。
苏流珀也顾不得泼在月白长袍上的污渍,反手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去哪?”
冷箫再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只见她神色恐惧、目光呆滞地问着,“我弟弟呢?筠儿呢?他在哪?他死了是不是?筠儿在哪我要去找他,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冷箫无力地抓着他衣袖,刚醒来气血不足的她一激动立刻觉得天旋地转,渐渐无力跌坐在地,原本惊惶无措的叫喊也变成了神智混沌的喃喃自语。这样脆弱的仿佛琉璃的她,与那日幽篁林见到的冷箫判若两人,只一日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棱角更是分明,面色苍白,不知是否是哭泣的原因,她的身体抖动得厉害,不自觉地蜷缩着,仿佛被极大的恐惧包围着。
看着面前泪落如珠的女子像受伤的小兽蜷缩成一团,双手却还是紧紧抓着他一角,苏流珀实在不忍,伸手将她慢慢扶起,温言安慰,“别急,冷公子他没事,我每日为他疗伤,他……他的伤已经快好了,你先好好休息,他没几日也会痊愈了。”
生平第一次说话没了底气,只因不忍心面前瘦弱欲坠的女子再伤心。哎!哪里快痊愈了,连续为他疗伤三日,依旧未醒。茅屋一战中的箭矢几近心脏,偏偏又淬了七星海棠,亏得自己功力深厚才能勉强护住心脉延缓毒性,可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苏流珀如是想着。
“真的吗?”听到弟弟没事,冷箫霍然抬起头来,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筠儿在哪?我想去看看。”看着苏流珀镇定的神情,冷箫慢慢从激动中清醒过来。
“别急,你先躺下休息,冷公子现在也在休息,晚点等他醒了,我们一块去看他,如何?”苏流珀温声的安慰,扶着她慢慢向床边走去。
神情恍惚的冷箫此时全无气力,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苏流珀手上,可依旧轻若无物,连日的打击让她迅速消瘦下去,苍白无色的脸上棱角凸显,双眸也变得晦暗,深深凹陷下去。
“也好,是我太心急了,让筠儿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冷箫坐在床边思绪从担忧中渐渐缓了过来,她才想起方才自己的样子实在失礼,凝风阁救了她她却到现在连句道谢都没有说,“是冷箫失礼了,苏公子救了我们,我到现在还未来得及道谢。冷箫在这里谢过凝风阁的搭救之恩,”说着她突然委身跪地,并不看他,头垂得很低,有些哽噎地说,“若不是……若不是有你们相救,我和筠儿只怕早就死了,我——”
看到面前人突然跪下,苏流珀迅速出手拦住她,“快快起来。冷姑娘何必这样客气,江湖中人拔刀相助本就是寻常之事,切莫放在心上。”对上她些许惊讶的眼神,苏流珀温柔一笑,“这里是凝风阁,那些人断不敢闯进来,你们且在这里安心养伤吧。”
二人正在说话间,屋外一人正行色匆匆地赶来,走进一看原来正是那日夜里在茅屋救下冷箫的青岚。青岚进来看到冷箫微微点头示意,紧接着在苏流珀耳边低语几句。
没想到苏流珀闻言神色一变,转身对着冷箫,“冷姑娘安心休息,在下有事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探望。”
冷箫知道他身为凝风阁的二阁主自然是事务繁忙,只道,“苏公子请便。”
苏流珀微微一笑快步离去。素白长袍随身形摇曳,在身后带出细细微风,吹得空气中弥漫的花香愈加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