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宫是望舒的自小在宫中的住所。
格局十分大气,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方建在水上的亭台楼阁。
仿照女儿家的绣楼,傍水而造,水中满是风荷白莲,成圆形弥漫,外围是各种芍药花。
芍药,别名将离,亦有花中丞相之称。
传说云清宫是为泱宸女帝而建,只可惜这位女帝从未住进过。
长琴不是第一次入宫,却是第一次进入这云清宫。
以往他都是被安置在了平请殿——专门留宿宫外贵女公子的地方。
如今细细打量,楼阁玲珑精致,全一派江南水乡的格局。
楼阁左侧是‘奇花露霜’
右侧为‘凤离婥约’
中则大大二字乌木刻画‘将离’
婥约,同芍药音。
将离,为芍药别名。
奇花露霜,同为芍药名贵品种。
开国女帝本名就是将离二字,莫非这宫殿与她有关?
“殿下!陛下令奴婢送来衣物,今日家宴望殿下与长琴公子着此衣物佩戴。”
望舒惊奇“怎么还要这么麻烦?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一抖衣服,灿若云霞,软若春水,轻如烟罗“诶?居然是鹤落粉池!听说贡上的也就百来匹……长琴,长琴?你怎么了?”
见他静立一旁,望舒有些不解。
“望舒觉得这次宴会如何?”
洛望舒“……”为什么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舅舅说是家宴。”
“望舒怎么不叫爹爹了?”长琴讽刺一闪而过。
家宴?家宴会如此大费周章?有哪个做父亲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和伶人混在一起,还要不要名声了?笑话!
望舒敛了笑“你……你想说什么?”
“望舒这十年来,就没想什么么?”望着小姑娘刹那白了脸色,长琴心中拂过一丝不忍。
望舒仓惶的扑过来一把掩住他的口,声音惊慌尖锐“不要说!”
“就让我骗骗自己……不成么?”望舒落下泪来。
怎么会不懂呢?从小到大这种名为保护却带着监视的行为,若是当真宠爱,为何一次次推她上风口浪尖。
若是宠爱,又怎么会任由长琴与她亲近,传的人尽皆知。
高门大户,谁会想要个这样的媳妇!
“历史上的公主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待我已是极好的。”
“长琴,我很感激的……”
他们若不是如此纵容,我也不可能拥有你这个朋友。
纵然我不知道这种似爱似害的恩宠究竟是何目的,可是如此已够。
“我是洛氏的女儿,洛氏在一日,我便恩宠一日。”
直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该叫那人是舅舅,还是父皇……她究竟是谁的女儿啊……
太子长琴渡魂数世,终究是没能弄懂人心。
对于望舒来说,是什么,为何如此做都不重要,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她只是笑着看着旁人算计她。
很久之前洛望舒就隐隐有这感觉,她与旁人不同的。
比如说表姐秦宛然七岁便开始学着管家,而她却只有一堆人哄着玩闹。
比如说寻常贵女若是带回伶人是要打死的,而她却可以与长琴肆无忌惮的玩闹初入宫中。
比如说她的尊荣宠爱有许多,却有人敢诋毁她,京华之中的传言她那舅舅和母妃竟都无法消除。
她一直都知道,庵炙瓢坪Φ娜俪璋榱怂辏挥腥酥牢裁础
她只能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寻找真心待自己的人。
最后发现,只有长琴……这个她争来多来而非旁人恩赐的挚友待她最真。
何其讽刺,那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比不得一个外人。
望舒无声笑着落泪“我,一直都明白……京华传言,长琴……我都明白的。”
“可是哪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有长琴,我还有母妃……她们待我总有一丝真心的。”
“洛氏在一日,我便在一日,我是洛氏女儿,是……皇家给洛氏的荣宠。”那双眸子澄澈无垢,似秋水白练。
长琴惊愕,他以为她懵懂,她却一直清明。
她知道身边人的企图,她知道那些伤害背叛……可是她就这么看着。
“为什么?!至亲之人背叛你,算计你,你竟不在乎?!”
“没有背叛啊,她们很疼爱我的。”是天真懵懂还是自欺欺人?
“她们都以为我不懂,可是我看了这些年,也该懂得。”她年岁是小,可是她的感觉向来准确,是否真心会看不出吗。
“我生在洛氏,生在皇家,这些都是我该得的,也是我该受的,小时候太傅教授我学问的时候就说过,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舍有得的。”
望舒泪流满面,可依旧觉得幸福欢喜。
“我能得长琴真心相惜又有母妃疼爱已是幸事,岂敢奢求其他?”
她只有这么装着天真懵懂下去,谁让所有人都想要她如此呢!
她与他相差年岁不大,但也不小,可她就是笃定他知她,懂她!
无他,直觉!
“她们待我终是有真心的……我无憾,生在皇家,这是我的命数。”
“为什么不反抗?!”男子眼中的感情,望舒不懂。
“我是洛氏的女儿啊,长琴你知道么,从我小时候起我就知道那是我要守护的家族,我怎么能伤害它呢?”
就似乎是理所当然,她甘心一生被摆布,被人禁锢。
冷静的不像个孩子。
太子长琴看着她晶莹明澈的目光,忽然想起一种好笑的可能……天性善良。
不知该感叹还是憎恨。
他不知,不知在勋贵女孩的心中,家族重越性命,不知在望舒心中天下大义已有雏形。
望舒见挚友神色复杂,笑出声来“长琴,咳咳,你不用担心,云清宫是没有服侍之人的,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是宫里的奇景,这座云清宫不准闲杂人等入内,却又整洁如新。
男子却走进,讲她揽入怀中“日后望舒若是想哭,便在在下这里哭可好?”
“好……”她得到了好多好多,除了长琴母妃,还有许多人的疼爱,虽然不知目的,但是疼爱是真的。
洛望舒从来不是贪心的孩子。
想知道她是否最后也会入过往的亲人爱人一样离他而去。
想知道她知晓他真正面目时是否会惧怕憎恶。
太子长琴是有些心疼这个女孩……
她的一生也许会被禁锢在这小小方寸之地,受尽算计,可她偏偏都看清楚……何其悲哀?
她的人生掌握在他人手中,而她端坐,不加反抗……
是不能,亦是不愿,望舒眼里映着眷恋,对虚假亲缘的不舍,刻骨的悲哀。
那么一刹那,想护你一世长安……
只是恐怕,你是不愿意的……与在下这等怪物为伍。
过往话语如刀,锋利刻骨,鲜血淋漓伤口至今犹痛,却不觉悔。
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
圣上送来的衣服着实有些奇怪,上好的锦缎所做。
望舒的是一身樱草色的蝶戏芍药的裙衫,送来的一副头面十分简单,芍药形状的花朵坠下流苏别在两边,完全……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如果这还可以解释成家宴简单的话,那么长琴的就更搞笑了!
同样是鹤落粉池的料子,但是一袭水绿的外袍……里面是茶白!
多大仇!
就算是常年听说端王和今上不对盘的望舒都觉得做得太过了些……人家这是接风洗尘的家宴,这一身……都能当孝服穿了。
尤其还特意嘱咐带上凤栖琴,赏下的檀香木簪一看就是人工雕琢的,也不知道谁做出来的,样式雕工都只能是普通。
但是长琴穿的真的很好看啊!
望舒啧啧称奇。
这世上有种人,只要他站在那里别人就会觉得他天生清贵。
长琴就是这种人。
男子一袭水绿长衫,如英如玉,怀抱古琴。
月色倾城,浣花飞雪。
望舒蹦蹦跳跳拉住他“长琴与我同去。”
明月当空,今日恰好是十五。
望舒远远便见一个大红锦袍的男子与圣上相对而坐,席位竟是不分高低。
男子一头乌发不束玉冠,手持酒坛仰头倒灌。似是察觉有人到来,侧首微醺醉望,刹那眸似桃花盛开,媚态平生。
——这是王侯?!!!
洛望舒觉得冲击很大……这这这,规矩呢!
从小就接受正经世家嫡女教养的望舒有些接受不能。
“芍儿!”锦袍男子霍然起身,几息的功夫就来到望舒面前。
“芍儿!你……你不是!”
他双手扣着望舒双肩,望舒被他炙热的目光盯得恼怒又有怯意。
觉察他失神已经一把推开他躲在了长琴身后。
“你认错人了!舅舅!!”又恐他对长琴动手,望舒拉着他就想跑。
“是你!你还敢来!”男子倏尔色变,目光狠厉抬手便向长琴打去。
“不要!!”情急之下,望舒反抱住长琴。
长琴抱住望舒,冷漠的抬眸“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端王,竟值得您亲自动手”
“凌霄住手!”圣上焦急的制止。
男子却已然停下手“你竟还护着他……也罢也罢!”这话说完后有些失魂落魄。
见他说的古里古怪的,望舒心里发寒“我从未见过你,你是谁啊!”
疯子!真是枳樱
望舒愤怒的开口“永乐年幼不懂规矩,但是还想问问您,这皇宫大内的抬手便要伤人是什么道理!您是王侯便能罔顾王法了吗!”
这话一出,男子唇角绽出笑来。
“王法?小公主同本王说王法,那本王就让你见见什么是真正的王法!”
见他笑的张狂,望舒更加的咬牙切齿!
“好了,不过是一个误会罢了,望舒,这是爹爹的好友,端王秦凌霄,你该唤他叔父才是。”
又温言安抚道“可能长琴颇似他一位故人,令凌霄难以自制,他长居朔方今日才回京来,便罢了;爹爹这里新得了副琴谱,待会送你府上去?”
长琴这险些危机,就值得一副琴谱?!
“望舒见过叔父。”见到圣上和蔼,知道此事也只能到这里,望舒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
一上来在皇宫大内就无礼,还对长琴动手的人,都不是好人!!!公主她最讨厌这种人了!
“爹爹?你还真敢让她叫?她是你的女儿么,她难道不是……”男子冷笑一声,半句话被打断。
“自然是朕的女儿,虽是兰幽所出,朕可是视若亲女的。”
“兰幽所出?你就是珺儿?”秦凌霄狭长的凤眼眯起来,带着三分审视三分探究三分怀念
“是,望舒的确是母妃的女儿。”
“望舒?呵呵,你不愿我叫你闺名么?”这似笑非笑一眼,望舒不满的回瞪。
“望舒不敢!”谁愿意你叫闺名啊,上来就要打长琴!
“你是谁?”这话问的是长琴。
望舒紧张的上前了一步,就见秦凌霄目光恨恨。
“在下长琴,一介白衣见过端王。”
“白衣,白衣可敢傲王侯!何况你这伶人!”
端王生的好相貌,一双凤眼风流无限,一笑起来媚态横生,偏向女子的相貌却因他眉间英气,眼角煞气而一扫无余。
他笑起来,骄傲飞扬,纵然已过了少年时却依旧给人意气风发之感。
实在是个风流人物。
“不过靠着一双手一把破琴迷人心魂!”说着眼中杀气顿起“今日本王就摔了你这把破琴!再断了你这双手看你还如何慑人魂魄!”
望舒又惊又怒,这是在什么地方啊,他敢这么无力!长琴又没惹到他!
“凌霄!不可无礼!”
“今日为你接风洗尘,此人乃是望舒挚友,你若是打杀了侄女可是会不快的呢。”
望舒低下头,掩住眼中气愤。
“挚友?好,开席吧。”一震袖袍,秦凌霄移形换影回到上座,眼前尚有残影,这人已经回到了座上,这得是多高的武功?
望舒心惊!
怪不得母妃说这人是个疯子!
本以为此次说是家宴,至少也会将自己母妃并几个姨娘舅舅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也只四个人……
这场家宴大有玄机啊。
“莫怕。”长琴衣袖拂过发顶。
——不怕,怎么能不怕!
她以为端王和圣上是真的不对付,结果呢!两人席位不分高下,方才她都出言挑拨离间了一把,圣上都只是轻轻放下了!
再加上他武功甚高,对长琴莫名的恶意,圣上的态度,只让望舒心底发寒。
刚落席,端王抬手就是一指剑气劈向长琴。
“放肆!”望舒大怒,这还没玩没了了是不是!
长琴微微侧首躲过,端王略感诧异“有趣,有趣。你比那人……有趣多了。”目光移向檀木簪子,而后似一阵微风,檀木簪落到地上,四分五裂。
“够了凌霄!”圣上不悦“你吓着珺儿了。”
望舒有些气急败坏,看着长琴只是头发披散下来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正要发火。
就听得幽幽语调“她发上那冰清芍药,还是她十岁那年我亲手做的……送予她的生辰礼物。”
望舒被气笑了!她现在就是在蠢也听得出来这个‘她’指的肯定不是她洛望舒,那他抓着她干什么啊!
而且生辰礼物,你送人生辰礼物送白色的发饰?你当奔丧呢!
“只是那人那事之后……这冰清她就再未戴过。”语调哀伤,说话间目光移向长琴。
洛望舒“……”他说的那两人都是谁啊!管长琴什么事啊!
有仇有怨的你对着那两人报去,长琴是无辜的!
发上的芍药随着望舒的动作闪烁流光,星砂流动。
“是啊,当年芍儿还在的时候……”
“可惜,哎,你我终究不是他……”
圣上你怎么也跟着接话了啊!
芍儿是谁啊!他是谁啊!
端王三分醉意的望着她“芍儿……呵呵,你与芍儿小时候,生的可真像,不愧是……呵!”
不愧是什么?
“可惜,有那等肮脏的血脉玷污了你!”
洛望舒“……”你骂谁呢你!谁肮脏了啊!
自始至终,长琴都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偶尔安抚下受惊吓的公主殿下。
望舒心里是千百个疑团千百个不满啊。
尤其是看着端王眼中杀机变换,简直是不能再心惊了!
望舒想了想,端起面前的忘忧酿一饮而尽“永乐,永乐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反正这种失礼的事她不是一次两次了,分外轻车熟路的公主殿下拉着长琴就要跑路。
刚跑出去几步,端王就是仰头大笑,几乎是吼出来的“何以成忘忧!何以成忘忧!”
望舒腿一软,幸好身边有长琴。
“小心着些。”风轻云淡四个字,让望舒差点哭出来。
这才出了御花园。
望舒低声咒骂“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