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影偎形依
就在那一天,云中城就在乌鸦的奇谋、裴光的神勇、暴雨的困顿和葛荣的兵势,多方力量合围之下,彻底陷落。
因为云中是雁北地区的军事防御重镇,长期抵御这六镇兵的南下交通,并阻断了东面攻势的补给线路,葛荣对云中城,一直恨之入骨,所以起义军在占领城后,竟对城内外同时进行了血腥残忍的大清洗。
为了清除可能的威胁和残余的官府势力,葛荣竟下达了“宁可枉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人”的命令,并纵兵在城中胡作非为,长达三日之久。
直到三日后,叛军的御军右使宇文泰率兵赶到,才制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
可吉拉喀拔大叔,因为是突厥人,被困在城中又无固定住处,已经被当作奸细,给枭首示众了。
等部落同伴发现父亲许久未归,告知库瓦尔罕后,她发现家中珠宝都不见了,猜想父亲一定去了云中赶集,忙说服部落提前动身迁徙,前去寻找。
一天后全族人赶到云中城下时,库瓦尔罕却远远就望见了生父的头,被悬挂在门楼之上……
一想象到夜晚宵禁后,大家都各自回家,唯有大叔被困城中,无处可去,只能四处躲藏,最后被抓住百口莫辩的冤屈,心里就……
当时,库瓦尔罕几乎晕厥过去。
却不料,起义军也在同时,发现了这一族突厥人的接近,竟不由分说,不分缘由,直接派骑兵出城,企图包围剿灭。
所幸库瓦尔罕一族本游牧猎户出身,多少有些战力,立即放弃了部分物资财产,由弓马娴熟青壮男子掩护,且打且退。终于在没造成什么伤亡的情况下,急速脱身。
稍事休息后,大家聚在一起和库瓦尔罕商量,最终决定退走并州。
因为听说守将慕容绍宗军纪严明,对外民族态度开明,可以企图尝试一下,看能不能进城补充一些补给。
在路上,前哨发现了一个战将倒在一座残破的长亭旁。
库瓦尔罕赶到时,只觉得,趴伏着的身影,甚是亲切,便壮着胆子,走近将其翻转过来。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虽然满身沾满黑炭、芦苇和泥浆,虽然刀砍火烧、遍体鳞伤。
但绝不可能认错。
若不是杨影,又是哪个?
竟在这种情况下,遭遇故人?!
库瓦尔罕的喜悦,油然升起。
是杨影哒!
就像是悬在空中的时候,找到了依靠一样。
竟然遇到了那个,曾引领大家击退窦泰的“霸王再世”!
他的能耐,整个部落上下可都是见识过的!
库瓦尔罕回想起了那个,双目射散出猩红目光的,狂野战斗的魔王。
当时心里万分害怕,可今天的处境,再回想起来,却万分向往。
游牧民族的脉搏里,说到底,依旧流淌着崇强尚武的血液。
太好了!是杨影哒!
库瓦尔罕的心脏就像是被紧紧拥抱住一样。
所有的族人也仿佛被灌了一碗薄荷茶一般,从之前的落魄中,迅速镇定下来。
——
杨影听完库瓦尔罕讲述,认为叔叔遇害,并不是因为是突厥人的身份。
而是因为身上携带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而被谋财害命。
据自己所知,葛荣的人品可是不怎么好,贪财好色、见利忘义,做事也毫无道义可言。
在杨影看来,他能当上起义军首领,纯粹就是发挥了他一向投机倒把的优势,瞎猫碰上了一只死耗子罢了。
没什么大本事,仅仅是乘风起势罢了,一旦江北群雄豪杰集中起力量,他势必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
当务之急,还是要优先将罗小伍用命换来的战果,继续扩大。
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求慕容绍宗兵出并州城,重夺失去城池。
但这一切,杨影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不忍打破,库瓦尔罕因为见到他而获得的暂时喜悦。
她刚刚经历了失去父亲的人生重大打击,杨影不想再继续将现实的沉重,再次压回到她的肩上。
“正好我也要去并州,我们一道吧,方便顺路保护,沿途也有个照应……”杨影只轻轻开口。“等进了城中,我们再重新整顿。”
“太好了!”库瓦尔罕小脸通红,在她小小的心中,和她小小眼中的世界,一切都似乎有了转机。
最初的,最爱的。
车轮辚辚,轩辕晃动,三四十人的突厥队伍,排成一线,驱赶着仅剩的十数匹马匹,沿着萧条的黄昏,缓缓驶向未知。
风吹过九州起苍黄,知客愁心路难往。
依稀只记年少轻狂,负剑不防世炎凉。
生死无常情义不忘,无悔不改心所向。
百代兴亡大梦一场,稚子笑问客故乡。
——
一骑突厥马哨,从前路折返回来,侧在马车近旁,轻轻敲击两下车窗。
库瓦尔罕忙开窗露头回应。
两人互相用突厥语言短暂交流后,库瓦尔罕惊恐慌乱地回头看向杨影:“不好了阿影!前面是并州外围、卫城哨所,发现早有六镇乱兵扼守要道,阻住了我们去路。”
还没来得及杨影思索完成,库瓦尔罕就果断走出车厢,向下面族人发出指令安排:“安居佳带着老人父女和孩童躲到道旁林中,雅拉当顿迅速集中青壮上马备弓,准备迎击!”
“等一下……”还没来得及杨影开口说话,只见十数个精壮的突厥男子,立刻牵马备刀,四周围了过来。年长的四十余岁,年幼的不过成年。
“杨影,放心吧!”库瓦尔罕也从车辕上解下弓箭,挎在身上。“我们突厥人不畏战斗,更不怕死亡。你要信任我们,一定能护你周全!”
杨影笑笑,这还能说什么。忍着后背的剧痛,强撑着车轩站起身来,轻轻将怀中匕首掏出,反挂在肩上:“要是对面敌人数量太多,突破外围,记住不要离我七步之外。”
稍一活动,刚刚愈合的伤口又挣脱开,从包扎的淡黄色亚麻布中,渗透出一片殷红。
“嗯……”库瓦尔罕羞涩的垂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如果最后是和你在一起,倒也不错呢……”
“别说丧气话……”稍微活动一下,杨影反倒觉得身体的沉重感和头脑的晕眩感都渐渐消失,仿佛体内某中本能的力量又重新苏醒过来。“在没找到杀害我全家的仇人之前,我还没想过要死,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尤其是在你的面前。”
麒麟獠牙仿佛也是了解到了主人的心意,一丝寒光隐隐划过刀身,再一次透出夺人心魄的杀意。
果然不一刻功夫,官道上远远便隐出一队人马身影。
约摸着有六七个骑兵,是一支普通前敌斥候的规模。
一般这种规模的小队,只会随身携带必要的轻武器,弹药的数量也不会太充足。
没有尘土飞扬,也没有看到任何警示和信号,只是静悄悄的缓缓逼近。
看来对方也没摸清我们身份和底细,在小心翼翼的尝试接近,试图摸清具体情况。
一般这种继续发展,会最终形成对峙,并在确定身份或是擦枪走火后,爆发战斗。
我方人数优势,如果失去先机,就会大大不利。
可如果,对面来的是前来巡查的官兵,一打,反而会失去带领突厥部落平安进入并州城的机会。
怎么办?
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怎么办?
杨影自己身怀腰牌,其实怎么都行。可,现在他不光是一个人,看着身前身后这些坚毅勇敢,将他视为保护对象的突厥兄弟,看着自己身边已经单膝跪地、引弓搭箭、蓄势待发的库瓦尔罕,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肩头上那柄小小匕首的,沉重压力。
库瓦尔罕额头上细细的汗珠,也在密密集中,最终汇成了一滴汗珠,从眼角处缓缓滑落。不论对方是残暴的叛乱,还是战斗力较强的官兵,自己都属于劣势的一方,一旦在毫无掩护的大路中间开战,很大可能是凶多吉少,但自己不能表现出一丝慌张,不光是因为杨影站在身旁,更是因为自己的族人们都在仰仗着自己,若是显示出一丝怯懦恐怕还没交手,就会全面崩盘。
真该死!对面来的,竟然是不张旗帜的斥候部队,不然就能够轻易判断出对方的阵营,从而决定自己的立场了。
现在已经剑拔弩张形成对峙之势,怕是很难再建立起信任关系了吧……
库瓦尔罕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失去生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带领着自己部落走到这一步,却又一个严峻的挑战摆在面前。
不甘心!
不甘心啊!
可却别无办法。
“让我过去看看。”
什么?库瓦尔罕明明距离最近,听得真切,却难以置信的仰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希望能够再次确认。
“让我先过去看看,你指挥大家在后面看我动作。如果我打手势表示安全,你们就解除武装等我引他们过来;如果我先发制人,你就下令大家一起冲锋攻击,不用顾我。”杨影说话时并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前方,眼中闪烁着坚强的光芒。说完话,便独自一人跳下了马车。
“阿影!”库瓦尔罕想伸手拉他,可弓箭却占了双手。
“这么对峙,不是办法。只有我来破局。”杨影高举双手,一步一步走出阵营,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抱歉。“库瓦尔罕,请原谅我的没用。除了这样,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
在杨影高举着双手,示意手中没有兵器,步出马阵的同时,对方指挥也抬了一下右手,示意不要攻击来使。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路过的外族部落前部,因和大队脱节,在加之道路不熟悉,误入了此境!”杨影步步逼近。“请问你们可有收编我团的文书?”
“收编?你们也是前来投靠的起义大义的么?”领头的还是怀有顾虑。“可他们穿着突厥服饰,你却是个汉人?”
杨影心中暗笑:起义?大义?我想知道的东西,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来和冰儿姐在一起相处的那些时日,还真是没白白浪费。忙搜索脑内达奚冰曾经和他讲述的关于起义军的情报,张口就来:“对对对,他们部族听说云中天兵神威,特来投靠,要见宇文泰将军。我是被临时抓来的向导,我叫张狗子,原本家住白登山下……”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现在是要去往哪里?”对方头领还有所怀疑,想再确认一下。
“可是北面最大的突厥队伍了!上下好几百人呢!这些都是跟着我探路的前兵,听说官兵最近把去云中的路都断了,让小人我……”杨影一面信口胡诌,一面步步继续接近敌阵。
“好了好了,我们没有文书,不过既然是前来投奔的,倒是可以给你们引条近道儿……”
“好的好的,真谢谢军爷。”杨影还在继续向前,企图在靠近一些,将敌方将领纳入自己得手概率更大的范围。
“哎!我说你别再往前蹭了!赶紧回去,用突厥话告诉他们:解除武装,编队过来!”对方可能也将信将疑,略微察觉到一丝异常,不想让杨影靠的太近。
可恶!差一点,难道被看穿了么?
杨影只好摆出一脸不自然的笑容。
自己从没正式进行过谍报和伪装,想必现在的一副笑脸,怕是比哭还难看。
别无他法,杨影只能回头向库瓦尔罕的方向打了一个手势。
一个攻击的手势。
不知道她能否理解。
杨影心里惴惴不安的想着,决定自己还是要多争取一线先机。于是继续向前接近,假笑着开口: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人您看……小人身上也没个什么财物,就有这点散碎银子,还请笑纳……”
并假装怀中有东西,将手放进其中藏着。
叛乱头领果然上当,一边按捺不住喜上眉梢,一边搓着双手等着看有多少“见面礼”。
终于进入了足够的距离,能够抹平战马高度的攻击范围。
脚步踢踏得碎石子后滚,踩断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动。
杨影突然拔刀而出,一声剑啸破空鸣响,如潜水龙吟,专诸刺王僚。
猛然一跃而起,杀气顿出,直取敌将咽喉要害,图穷匕首见!
随着杨影一声呐喊,库瓦尔罕也纵马挥手,带着一族兄弟奔杀过来,弓箭横发,一路冲击闯散了敌阵。
毫无防备的敌方瞬间零落溃散,死的死、残的残、伤的伤。
高手出招,胜负一秒!
追讨之下,敌众九人尽戮,突厥无一人受伤。
——
战斗结束后,杨影负责带着几个年轻人收缴战利的兵器战马、装备口粮。
而库瓦尔罕则将老人、妇女和儿童迎回大路,指挥着重新编整车队。
“库瓦尔罕。”杨影百忙中,头也不回,喊了一声名字。
那一呼声,如同等待了许久,穿越了人群。
“什么?”库瓦尔罕回应飞快,回头看他。
她小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久经风霜,还是刚才战斗的激动。
“你怎么知道那个手势不是撤退或者投降,而是进攻?”
“嗯……只是觉得:你不会扔下我……我们不管。既没有回来接我,那我自然要杀过去……”
“就这么简单?”这一笑,杨影发自肺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一种直觉吧……我直觉一向很准的……”
明媚的春日暖阳中,两个年轻的身形,矗立于人群之中,注视着对方,一动也不动。
风声掩盖了他们之间的话语,或许,他们又什么都未说。只有两条长长的影子,交互扶持,在悄悄相互靠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