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零章兜兜转转
“我不同意杨影去晋阳！”冰儿姐又跑到燕不回营帐中嚷嚷。
自从尔朱荣关于杨影的右迁令下达，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燕不回盘腿坐在案几前，专心看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文简，右手托腮，充耳不闻。
“没有您的压制，他根本就无法控制心魔！”冰儿姐转了一个方向，换到燕不回有耳朵的一面，再次强调。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个“心魔”用词欠妥，但也没想出更准确的用语。
“你太小看他了……所以难怪他希望逃离你……”燕不回若无其事的翻看着手中的竹简。重要的典籍和历史记录还是只有竹简版本的，燕不回觉得沉重，很不方便。
“您都亲眼见过两次了，难道还觉得他有足够的意志力和技巧，仅凭自己的力量就从那种疯狂的模式中脱出？”达奚冰更害怕杨影脱离了自己的视线后，“指极星”会怪罪下来。
“你并不是真心关心他。”燕不回终于抬起眼皮，正眼对上达奚冰的视线。“你现在的状态，更像是一个面对逃犯的牢头。”
“但他真的需要学习您的技巧！用以保护自身也好，压制心魔也罢！”虽然燕不回的敏锐确实令达奚冰大吃一惊，但达奚冰依旧坚持自己的那份正确，假装表现出一副关心情郎的神态。
“他需要我的技巧？”燕不回终于放下自己手中的书卷，认认真真回答。“问题就出在这里：你觉得他需要进一步学习，我也这么认为，但他自己，这么认为么？”
“我不管他认不认为，我只知道这样是对的！”冰儿姐争得面红耳赤，难得的失态。
“哎……”燕不回长叹一口气。“技巧的磨砺更多的是需要自身的主动，你这样逼迫是没用的，对于杨影而言，毫无意义。”
“怎么毫无意义了？普天之下，我能想到的，只有您的大日如来心法，最为合适！”冰儿姐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最真实的想法。
没错，自从达奚冰第一次知道，杨影的传承能力是人格间的相互切换，她就一直在思考着应对的方式。而燕不回，则是目前唯一的最优解。
“能帮助他的，并不简简单单是某一套心法。”燕不回一脸恨铁不成钢“他必须主动的、自愿的，揣摩出一套最适合自己的办法，来让两个灵魂，在一具躯壳里，和平共处，或者平等对话。只有这样，对于他双重人格的特点才能起效。你明白么？”
“道理我都懂，但是不把他留在身边，怎么让他主动自愿的学习？”
“既然他不愿意学习，就没必要把他困在身边。你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
“不把他留在身边，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愿意？”
“他什么时候愿意，自然会来找我。”燕不回也很激动，不觉提高了嗓门。“现在他不愿意学，才是最大的阻碍。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激烈的争执后，是一阵沉默。
两人都喘着气，没有说话。
“报燕将军，大事不好！昌乐公主元如雪逃跑，下落不明！”
传令兵也没通报，就在帐外叫出声。
“什么？元如雪逃跑了？”燕不回听完属下的回报，眼睛都直了。“怎么回事？一群大老爷们连个小姑娘都看不住？北海王要是怪罪下来，怕你们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
属下进帐一字排开，全都低着头颅，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
“是被什么人劫走的？”
“属下无能，是公主殿下她自己，从二楼跳窗逃跑的。”
这一句引得燕不回差点笑出声来：果然是自己所知道的殷如雪。
堂堂一个王府公主，既然敢离家出走，自然是有胆量；既然能混入隐秘机动的备班，自然功夫不差。
几个手下拿她没办法，也是合情合理。
“那有何人接应？”燕不回思量着：一个女孩子，就算再怎么灵巧，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二楼跳窗后消失不见。一定还有什么人从一旁策应。
“属下罪该万死，没看清楚。事后只发现二层的房檐上，有一个穿孔。”
哦？那倒是有趣。
据我所知：殷如雪虽会些皮毛功夫，但远不及达奚冰，甚至连还没入行、只会乱打的杨影都不如，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劲力、洞穿斗拱。
那能做出的，会是谁呢？
丢了人的问题暂且放一放，眼看着萧赞的婚期将至，自己接受命令，送元如雪回家，现在出了纰漏：人没送到，不见踪影，该如何交代？
燕不回犯了愁。
谁愿意揽着烫手的山芋？
果然应了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虽说自己目前是贺拔岳的部下，贺拔岳又是尔朱荣的部将，有这两人撑腰，根本就不可能惧怕日暮西山的皇室和落魄失势的萧赞，但自己毕竟是招安的降将，有曾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案底，既然承了这个任务，还是不太情愿给晋阳方面添太多的麻烦。
当时也没觉得是个多么困难的事情。
原本也就以为：不过是把手下一个离家出走、不懂事的孩子弄回家而已，没觉得有多复杂。
没想到这女娃性子这么刚烈，竟然跳楼逃跑。
燕不回有点后悔没让杨影一道陪同。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杨、元二人，其实是有点情投意合的。
不然元如雪也不会依依不舍，杨影晕迷中更不会念叨名字。
但两人身份相差悬殊，注定这段感情无法成全，只能无疾而终。
却能有效避免元如雪中途逃跑。
现在可麻烦了。
在偌大的洛阳城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元如雪这孩子是真的叛逆，出门闯荡连随从也不带一个，名字都化用了假名，像是横下心来不愿回家了。
燕不回不禁想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小小年纪，离家出走……
若没有这些皇亲国戚之间的政治联姻、利益纠葛，估计元如雪也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弟子吧！
“哎，一直以来收徒的执念又爆发了……”燕不回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自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实现心愿：建立一支自主的独立军队啊……”
“燕师父……那现在怎么办？”冰儿姐搭话，打破了燕不回飘飞的思绪。
“哦？现在出了岔子，知道喊我师父了？”燕不回还不忘嘲讽一下达奚冰。“没办法，只能派人去北海王府，实话实说了呗！”
“那杨影那边……”冰儿姐也知道杨影心思。“要不要告诉他些什么……”
“不需要，直接派他前往晋阳，走马上任。”燕不回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就别再和我争了。等他受了挫折，不用你留，他自然会回来，找我拜师学艺，不信你等着瞧。”
——
裴光骑马，带着娜娜和如雪，引着裴府精兵，一路意气风发，开往萧府。
萧府门外街市，绫罗帷幔，披红挂彩，两排灯笼高悬，为数日后的大婚做了精心的准备。
纵过街道，穿过牌坊，远远就望见萧府朱门大开，两边人群列阵侍立，等待着他大驾光临。
将临近时，裴光扬鞭示意后面减速，并踢齐步，列阵前进。
整齐的脚步，踏出一路威风八面、意气风发。
引来无数四周民众，驻足而立，翘首回望。
这才是一个高门望族应有的排场。
而门口的萧家人，队列方正，十六个兵丁举手踏足、十六个姬妾甩袖起舞，也整齐的跳起了迎宾礼乐。
“四佾之舞。看来萧家人是将裴大公子当做公卿上宾来看待。”殷如雪看得入迷，一时脱口而出，忘记隐藏自己身份。
“姐姐知道的好多，好厉害！”娜娜没想太多。
可裴光却投来怀疑的眼神。
“啊？”如雪意识到刚才一言，可能暴露了身份地位，忙掩盖。“我也是在外听说的，知道的并不是特别详细……”
裴光却不这么认为。
既然能准确的认出四佾之舞，那想必是见过更高级别的礼仪。
公卿之上，便是诸侯和皇室。
刚才一路上，裴光就在偷偷观察如雪的一举一动。
标准中透着娴静，从容中泛着淡雅。
这个姑娘，明显是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纵使离家出走，狼狈落魄，也绝非草莽出身。
看来，这一趟必定有意外收获。
三天前，在大家都还未从白登山大获全胜的喜悦中，转换心情时，裴光已经接到乌鸦的下一步行动指示：立刻前往洛阳，接受寄存在福源客栈的物资。
两天前，等裴光赶到约定的地点时，并没有遇见期望中的乌鸦，留给他的，则是满满六箱金银珠宝。
接应的护院只说是裴家为了庆贺萧赞大婚，随便献上的伴手礼，传话乌鸦下令，命裴光两日后，将其护送至萧府。
呵呵呵呵笑话……
从未听说裴家和萧家还有什么交情。
再说，家族之间联络感情的命令，应该是老爷子直接下令，哪儿轮得到乌鸦插嘴？
内院总管再大，终究是个下人，宗派之间的纠葛，还没有说话的份儿。
裴光当时就确定：这批财物，表面上说的内容，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
既然不是伴手礼，那为何需要赠送如此之多的钱财？
在清点数额的时候，裴光找到了答案：
一朵黄金打造的石榴花！
这是一份聘礼！
再结合一共六口大箱子，裴光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乌鸦，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
为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不会是娜娜吧？可她还小……
明明解决了一个疑问，可裴光心头的问号反而更多。
而想要解开这一切，唯有送礼至萧府，亲身一探究竟，才能全部解开。
加上今天出发前救下一个，明明身份显赫，却偏偏行为特立独行的落魄小姐，裴光越隐隐感觉，乌鸦要下一盘大棋。
马蹄声将思绪拉回现实，可越逼近萧府，心里的情绪却越剧烈。
心脏如同雷响战鼓，既不安又兴奋。
但听远远一声礼炮响，萧府管家抬手止了舞蹈，尖细的嗓音高叫：“聘礼到！！！萧府上下恭迎闻喜裴氏大公子！大小姐！大驾光临！”
欢迎的人群后，转出两个人，有说有笑。
一个是墨羽道袍的乌鸦司马玦，他身边，穿红褐绣袍，戴白玉护额的，想必就是萧赞了。
果然一表人才。
裴光看娜娜犯憷一脸通红的兴奋，她还没见过结婚场面，东张西望十分新鲜。
再偷瞟一眼后面的如雪，这个姑娘明显心生畏惧，掐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速度也明显放慢，像是在惊恐着什么。
果然如此……
直觉强烈的告诉裴光：自己半路截获的这个姑娘，就是一个企图逃亡的新娘。
因为兜兜转转，又回原点的懊恼，都写满了她的脸庞。
仔细端详她的脸庞，裴光才发现：若能好好梳洗打扮，应该也算得上，是张绝美的容颜。
哈哈哈……
不禁感叹乌鸦的神机妙算、料事如神。
还好有面具掩饰，不然想到这里，再看一眼逃亡姑娘的那张苦脸，没准真会笑出声来。
于是裴光打马加速，同时密切盯紧如雪。
命运简直巧妙的不可言喻。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