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大打出手
睢阳大校场,已被众多官兵堵得水泄不通。
听说骑兵都统薛孤延要教训新人,几乎半座军营的人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看热闹的,永远不嫌事儿大。
不知为何,杨影在与薛孤延叫板后,内心竟感到一丝轻松。
看着达奚冰和柳叶一同上下忙碌着为他披挂防具,他没心没肺的吃吃笑了。
想起三人之前在突厥部落发生的种种,忠厚的大叔和温顺的库瓦尔罕,当时陷入昏迷的达奚冰和柳叶。
还有嚣张跋扈的窦泰一伙人,不禁一股热血涌上后脑。
当时自称是隐秘机动的一员,同时斩杀了数位部属兵丁。
想来,窦泰和正在对面的薛孤延,都是高欢手下的得力干将。
那现在被故意找茬就能理解了。
看来,虽然目前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阵营中,但从上午分配官职,将我打发到远离众人的晋阳这件事中,就能窥见:其实尔朱荣麾下的各位将领,也是拉帮结伙、分门分派,并非团结一心、钢板一块。
再回想起库瓦尔罕因为受到惊吓而断奶,她的孩子在这寒冬腊月可能要挨饿,以及刚才薛孤延和斛律光故意刁难柳叶的样子,杨影就气不打一处上,才终于忍不住出了这个头。
也正好,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冰儿姐叹一口气: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服软了。便悄悄将杨影拉到一边,轻轻将腰间七星龙渊解下,交到杨影掌中。
“冰儿姐……这不是你最珍惜的宝剑么?”从来没见她使过,想必是一件很重要、或者具有特殊意义的兵器。
“又没说送你。”冰儿姐的眼中,神色复杂。“打赢之后,记得还我。”
与燕不回的切磋不同,薛孤延背后有高欢撑腰,定是一场恶战,手上握着一柄神兵利器,心里更踏实。
至少,冰儿姐的心里,更过得去些。
“放心吧……我有信心……”杨影不太会安慰人,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宽慰达奚冰。
“嗯,我有信心……”冰儿姐嘴上虽这么说,眼中却一闪而过一丝担忧,被杨影抓到。“实在不行就认输求饶,众目睽睽下薛孤延应该不会趁人之危……”
杨影笑着没回话,只是轻轻从怀里取出一枚黑色的筹码,交到冰儿姐手中。
“这是?”
“等我回来,用它换钱我们去城里吃顿大餐,你先帮我收着。”
对面薛孤延已经披甲持槊,大踏步行至操场中央停下,冲着杨影方向嚷嚷:“磨磨唧唧,到底打不打?想和女人处,直接认输!”
“你少嚣张!”杨影松开达奚冰的手,一跃薛孤延面前。“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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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乌鸦振翅于高天之上,越过群山峻岭间,一座雄伟的城市出现在前方。
裴光坐在客栈二楼的窗台上,将一条腿伸到窗外荡着。
终于收到了乌鸦的下一步指示。
距离上一次行动,在洛阳待机整整三天了。
自从偷袭云中城,在白登山上团灭了隐秘机动后,裴光就按照原定的计划,带着裴娜直奔洛阳,兄妹俩假扮成一对普通的情侣,混迹于人群中。
传书再不来,真的要把人闷死了。
看过内容后,随手将写了字的绢布丢进火盆:“娜娜,集结手下,我们出门了!”
裴娜推门进来,穿着红衣皮甲,像是早有准备:“兄长,目的地是?”
“去拜会裴家的老朋友,叛徒萧赞。”裴光带上面具。
“为什么要见一个叛徒?可靠么?”一听这人名号,裴娜不禁皱起眉头。
“趁他娶新的机会,我们去接触一下胡太后……”裴光只管大踏步出门。“要搞掉皇帝,就得用这些不可靠的人。”
“搞掉……”吓得裴娜不敢在继续重复,欺君之罪可是要砍脑袋的。“我们裴家只是私兵,搅进这种庙堂事中,真有必要么?”
裴光回头看来,冰凉的钢铁面具掩饰了表情,不知是悲是喜:“又不用我们动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又不探讨具体怎么做,真是的……”娜娜紧跟上。自己的这个哥哥有千百般好,就是过分认真的毛病改不了。
哥哥和乌鸦,这两人的风格,就像是上天故意安排到一起的:在所有人还在犹豫做不做的时候,他们已经拿出了各种各样方法,将情势,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常人真的很难想象,两人总能一脸平静的,聊着无比残忍的事,就像饭后的闲话家常一般,轻松写意。
搞掉皇帝,这是一般世家臣子会说出来的话么?
怎么到了他们哥俩口中,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乌鸦那墨黑的背影和阴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放心吧,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娶亲很热闹的,一起去凑红火吧。”看娜娜不走,裴光还以为是她不乐意,专门补充了一句。“新娘子和你同岁,叫元如雪。”
“和我同岁?就结婚啦?”还没玩够的野丫头,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年纪大。“听着名字,还是个皇室?”
裴光看着自家这个不谙世俗的傻妹妹,笑了:“在政治联姻中,不叫结婚,叫许配。”
“我不喜欢许配这个词,把人说的跟物件一样……”娜娜撅起小嘴紧紧跟随在后,心里却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我不出嫁了,永远留在家里好不好?”
“傻丫头,怎么可能?”裴光随口回答,步下二楼。
谁能料到,就这样随心回答的一句话,竟在很多年后,一语成箴。
出了后院,裴光扫视一眼列阵齐整、整装待发的裴家兵,利落的翻身上马,高声下令:“前往萧家!路上不得侵扰百姓,违令者死!开拔!”
娜娜一路上都在偷看兄长,冀望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些许信息。
因为会路过独孤府和已经化作废墟、野草横生的杨府门前。
可,一无所获。
也不知道是不是带了面具的缘故,裴光面无表情,动作也一如往常般行云流水,就像在自家后院闲逛,仿佛没有掀起内心中一丝波澜。
而裴光,只是在娜娜没注意的时候,才偷偷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曾经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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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燕不回得到消息赶来时,平日练武的操场,早已被里三圈外三圈包围的水泄不通。
“我是燕不回,请让让,我进前面去!”燕不回也顾不得身为都帅的颜面和身份,直拨拉人群。
只能听到里面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兵刃相激。
得知挑衅的对方是薛孤延后,燕不回的心就悬在喉咙。
薛孤延,本是代地人。早年就以果敢有为、武艺高强着称。当年韩楼反叛,薛孤延随众归顺。后与王怀等秘密商议反讨韩楼,被韩楼的尉帅乙弗丑察觉后,薛孤延一不做二不休,力战击溃了乙弗丑,遂相率归。
为人勇猛果断,是个不折不扣的莽夫,一把精钢槊舞得出神入化,是当世着名的猛将,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战士。
与其说他是名斗士,倒不如说他是高欢阵营所不可或缺的一股精神。他的勇武和莽撞,反而带给整个集体一种蓬勃发奋的冲劲。正是这一股力量,让高欢在平定起义过程中,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等燕不回挤到最前面的时候,发现高欢也在场,而薛杨二人,已在校场中间来往了几个回合。
显然杨影的能力和实战经验皆不足,使得他一直处于被薛孤延追打的不利下风。
薛孤延也不急于求胜,而是饶有趣味的不断在他的身上叠加细碎的皮外伤。
好像在做一场游戏。
杨影凭借着天赋和这几日与燕不回的锻炼,也可能还有对手故意要他难堪的因素,一时间还没落到完全失败的地步。
“高欢大人,军营中严禁持械私斗。”燕不回终于挤到了高欢身边。
“切磋而已……”金盔金甲的高欢在四五个部将的簇拥和包围下,只是轻描淡写回了一句。
“刀剑无眼,况且这两个人都是意气用事的鲁莽人……”
“如果罪将杨影重伤到薛孤延,我一定会取下他的头颅来昭示三军。”高欢说的很坚定。
这句话却触怒了燕不回,以至于她握的剑柄也嘎吱作响。
劝说高欢无动于衷,全因自己的级别不够平起平坐。
贺拔岳人呢?
眼望着操场中间两人刀枪齐出,你来我往,以命相搏。贺拔岳人跑哪儿去了?
燕不回左右环顾,看到达奚冰和柳叶站在最前排。
冰儿并没发现自己到来,正紧张得情不自禁咬下唇,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两眼紧紧盯着场上杨影一招一式,双手捧在胸前,死死掐着烟杆,忘记点火。
看来没法用她了,还有其他人可用么?
燕不回再看高欢身后。
竟然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娄昭君和高清。
她们母女俩不是去闻喜裴家提亲去了么?是什么时候赶回来的?
不过现在顾不了计较这么多了。
有救了!赶紧凑过去。
据说,高欢惧内,最听夫人娄昭君的话。
娄昭君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反倒是高清正躲在娄昭君身后,不断用手指扭绞着手帕,紧张的微微颤抖、手心冒汗。
场上那与薛将军争锋的少年郎,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裴光么?
他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怎么会和薛孤延打起来?
他不可能是薛孤延的对手,这回一定被打残了……
要是他在自己面前被打伤了,该如何是好?
高清的脑子里,纠结的像是一亚麻,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娄夫人,别来无恙啊!”
燕不回寒暄的时候,额头上还渗着细细的汗珠。
“哦?燕将军?”娄昭君的眼皮一翻。“果然名师出高徒啊,尊上的弟子竟能在薛孤延的精钢槊下,行走十几回合,看来果然身怀绝技。培养的很好,蜘蛛将军燕不回果然名不虚传呢。”
“娄夫人说笑了,这不是过来还请娄夫人在高都督面前美言两句,停了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比试……”
“就是就是,母亲您就和父帅说一句,点到为止吧!”高清见缝插针,赶紧一旁帮腔。
“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娄昭君狠狠瞪了高清一眼,吓得高小姐忙缩了回去。转而对燕不回。“怎么?燕将军对自己的弟子没有自信?”
“当然不是,只是怕互相争斗,伤了和气……”燕不回赶紧笑道。“毕竟大战在即,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的,还是要大局为重……”
“燕将军言下之意是我家高帅不识大体喽?”娄昭君嗓音尖细刻薄。
“没有没有。”燕不回强忍着心头火焰。“高将军日夜为国为君操劳,世人有目共睹。只是我的徒弟年轻气盛,不知哪里得罪了薛将军,还请大人大量,海涵海涵。”
“燕将军,不必多言了,我相信我家都督自有分寸,你放心在一旁观看吧。”娄昭君不想再纠缠,转身欲走,见高清还在努力伸长脖子,望着杨影发呆,顿时火起,冲自己女儿喝道!“有什么好看的?打打杀杀的,还不跟上!?”
高清被惊了一跳,只好低眉顺眼的跟在娄夫人身后,还不忘意犹未尽的回望燕不回一眼。
看来没办法了。
燕不回想:只能听天由命了,小鬼,你可要撑住啊!
——
“嗨小子!上次在围场是我大意了,这次没了女人帮手,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招?”薛孤延一脸兴奋的狂笑,似乎打得很高兴,对自己这次的表现很满意。
杨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明明是两人第一次交锋。
薛孤延不愧是着名的莽夫,每一击都力大势沉,难以招架。
杨影的麒麟牙,相较于精钢槊太短,难以近身。
而七星龙渊虽然锋利灵巧,但因为不是自己所擅长的兵器,一时难以习惯,使用起来极不顺手。
剑相对于刀而言,刺击比劈砍更有效。
原理大家都懂,可一边格斗,一边还得思考,就很难了。
任凭一个外行来看,杨影此局也完全没有获胜的希望。
不出十个回合,浑身是伤的杨影,已被逼到了操场边缘的死角里。
或者说,能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十个回合,已是极不简单了。
薛孤延好像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哎小兄弟,你的那股子灵巧劲儿呢?怎么几天不见人变笨了?需不需要我给你点时间,你去换个更称手的兵刃,咱们再来?”
一边说这话,一边故意调转长兵,只用长柄就把杨影揍了个无还手之力。
他眯起眼笑的样子,活像一只在戏耍耗子的猫咪。
“算了,这么欺负人也没什么意思,这次你太让我失望了,赶紧结束吧!”薛孤延说着话,十字槊的刃口落下。
躲无处躲,避不能避,也不可能,招架得住。
全场都瞪大了眼睛,准备见证这一秒。
冰儿姐哭出声来,但起步已经赶不及了。
杨影比在场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不想点办法的话,这场较量就结束了。
不甘心啊!
想起燕将军和冰儿姐期盼的眼神,难道她们真的更喜欢的,是另一个自己?
可是又想起在突厥部落时,库瓦尔罕对他失望的故意躲闪,难道她也是更希望见到另一个自己?
那个浑身散发着狂气的家伙,原来真的比我强么?
“你觉得呢?”
“是谁在说话?”杨影猛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意,猛然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又来到了镜湖之上。
水面里另一个自己正看着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单靠我,不行了……”杨影不知道如何措辞。“这一次,真的没办法了……”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镜中的黑影最后都笑得呛了喉咙,伸出右手,穿过了水面,在他面前摊开掌心。“这次我不逼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影这时才发觉自己手中,原来一直都握着一柄匕首。
是麒麟牙?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自己竟毫无察觉。
望着暗影那散发着黑烟的手掌,杨影犹豫了。
阴影也不说话,只是露出一排森森的白牙,笑着看他。
几经挣扎,杨影最终还是把麒麟牙缓缓交到了他的手上。
没想到,他在等到匕首后,竟用手指当梳子一般,将自己的头发全捋到头顶,像是沐浴到了久违的,某种看不见的光芒般,仰头哭出声来:“可算上当了……”
这一句,像是来自深渊,从喉管的最深处发出,分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镜面湖的夜空开始沸腾,昼夜逆转,星云流转。
杨影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呆若木鸡。
“哈哈哈,这可是你自愿交出来的,我可没抢啊,记住,我可没抢你的。”黑杨影笑得脸都团在一起了,还怕丑把头别到一侧。“是不是,其实大家心里都更喜欢我啊?”
杨影一脸惊讶,他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啊哈,你的表情早出卖了自己,你以后就会了解:世人都是一副什么嘴脸。这个世界,真的不适合你。”黑杨影洒脱的大踏步远离,最后在岸的尽头,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以抒发此刻内心的愉悦。“看在你主动让我出去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一点:这个世上,没人盼着你好。所有人,都欺软怕硬,无论谁,都会自觉跪拜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好了,话也说了挺多了,那再见吧!”
随着他的离开,镜湖仿佛陷入虚空的沉眠,暗了下来,只有萤火虫般的星星点点光芒,浮游在四周。
没有上下左右,不分东西南北。
杨影被困在了心田之海中。
而刚才思维所经历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一瞬间。
杨影的瞳孔中突然闪现出猩红色的光芒,怀中麒麟獠牙出鞘,身法一转,寒芒射出,精钢槊便被斩下一枝,杨影一掌将断刃拍回,随后七星剑如蛟龙出海刺出,直取薛孤延的胸膛。
谁也想不到,情势瞬间逆转,被同时三路攻击的薛孤延为了自保,只能一步弹开丈远,而杨影却不依不饶,踏出闪电般的轨迹紧跟杀到,动作诡异得不像凡人。
被逼无奈,薛孤延赶忙拔出贴身短刀,配合长兵将杨影架在门户之外。
出奇一招虽然划伤了杨影的额头,却也被杨影剑锋追上,在肩头锁骨处狠狠挨了一刺。
各有损伤,两人彼此散开时,立于操场中央,局面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薛孤延满头大汗,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常人眼中看来,或许更像是自己放水饶了杨影一命吧。
但习武人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杨影了。”
“废物!”杨影啐一口血在地上。“到底平时有没有好好锻炼这副躯壳啊?对付如此残废,都能吐血?”
全场不明就里的兵丁们,竟爆发出狂风暴雨一般的惊呼和鼓掌。
在他们眼中,这绝对是一个经典的扮猪吃虎似的防守反击。
只有燕不回察觉到了异常,起身高呼:“坏了!失控了!大家快散!”
“就你多嘴!”杨影用袖子蹭了一下嘴角血迹,俯身折线杀来。“先宰了你个多嘴的女人,再回头把穿着华丽的贵人们,全宰了……”
怀着无与伦比的技巧,如旋律般旋转于空中,先抛掷出臂上装甲障眼,剑花随后赶来,绽放如月下的月季。
“我暗自发誓过,我不是你们手中便利的工具,所以最好永远都别再把我放出来,不然,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斛律光、库狄干、娄昭、尉景四人一看,杨影如离弦之箭,一步踏碎脚下石砖,直向高欢方向杀来,忙一齐拔出兵器,同时层层叠叠用身体掩护主座。
杨影双眼猩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剑霜寒散:“纳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