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推开客房的门,蜷在软榻上的虎崽早有感应,咪呜一声爬起身,扑下床摇摇晃晃往门前迎来。披香见状,蹲下身将小家伙一把捞起,笑嘻嘻地用额头碰了碰虎崽的脑袋,引来虎崽又一记软糯的呜鸣。
为防它四处乱跑,临走前披香在客房内留了一盏油灯,并将少许催眠用的香丸丢进灯油内。待返回时屋中的香气已散去泰半,虎崽也渐渐精神起来。她揽着小东西走到窗边,支起窗扇,随即唤沉水和止霜进来给虎崽喂食。
“香妞儿,咱们就住这儿?”止霜端着羊乳进屋来,小脸上满布不悦,“倒还不如住去城里的客栈,连个热水都没有。这寒碜地方,那芳山令还拿得出手来招待客人?”
“你可别小看这位高老爷子。他啊……”沉水反手合上门,察觉到指尖传来诡异的断裂感,这才发现门闩已有些破了。“他怎么搞的,门坏成这样了也不修一修?”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止霜露出更加鄙夷的神色,“香妞儿,你说这样一个穷老头,怎会有钱请你来制香?”
此言甫出,披香与沉水同时陷入沉默。
不错,这正是那位芳山令目前最大的疑点所在,披香暗想。来时的路上就已听说芳山府的颓废现状,她只当是二代芳山令挥霍无度败家所致,没想到并非如她所想的这般,不仅生活清贫,竟还未曾娶亲。
“香妞儿,高老爷子给你喝的那味茶,当真是旧时哈赞的‘珠法’?”沉水问。
披香点头,“‘珠法’我曾饮过数次,滋味独特,的确难以令人忘记。‘珠法’入口清甜,入喉后化为苦涩,待苦味过去,则又有一道与前味截然不同的回甘,可谓一波三折。那时的王庭对‘珠法’推崇备至,导致边境榷场里充满劣质的‘珠法’,后来……”
语音稍顿,见兄弟俩瞪大了眼听得过分专注,披香苦笑着抚额:“罢了,总之这芳山令所用的‘珠法’确系真品,这一点绝对不假。”
“照香妞儿这样说,‘珠法’一定千金难求了?”止霜兴味盎然地盯着她。
“不仅千金难求,只怕有银子也买不着。”沉水拍了拍弟弟的发顶,“芳山令果然……”
披香逗弄着虎崽,看它在自个儿腿上爬来爬去,心里莫名地释然了许多。她扬起嘴边的一脉笑痕:“能在此时此地品到‘珠法’,当真让人怀念。”
怀念?沉水与止霜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赶紧给它喂食吧,放它在这儿待了半日,只怕这会是饿坏了。”披香指指虎崽,示意止霜将羊乳端过来。小公子应了声,将手中羊乳碗搁在榻前地上,披香放下小家伙,虎崽便自行朝散发着温暖香气的小碗跑去了。
……
若说怀念,亦只能是那些与他一起度过的日子。
从八岁到十一岁,短短三年,成为她在雍江畔醒来后最深的痛楚,与最暖的回忆。
……
“珠法?”黑衣男子凝视着盏中色泽怪异的茶汤,嘴边弯着淡淡的苦笑:“我自认品过天下名茶无数,遍晓世间茗香,今日还是头次听说这般怪异的名字。”
红衣女童安静地与他对坐,琥珀珠子似的瞳眸里流逸着莫名的暗色。
“师父,”茶案的另一侧,一名同样身着红衣的俊美少年神情漠然。他捧着喝到一半的茶盏,嘴不饶人:“你孤陋寡闻了,这是那个哈赞国的茶。”
“哈赞的茶?这倒是稀奇了。”黑衣男子挑起一侧剑眉,“西域不毛之地竟也产茶?”
红衣女童幽幽扬起美眸,“不毛之地,究竟是谁人所致?”
红衣少年哼笑一声,“那又怎样?能满足师父的挑剔舌头,纵是被称作不毛之地,不也该觉着荣光得紧么?”
呼……
红衣少年颊侧的一缕长发陡然扬起,半幅森冷气流倒卷而至,红衣女童扭头嗤笑,却见数根断发在半空中悠然飘落,金褐之色,竟是自己的头发。
“和我斗,你还差得远。”红衣少年慢吞吞抚平那缕长发,笑得格外挑衅:“笨丫头。”
红衣女童恶狠狠瞪他一眼,却并不说什么。
“咦,这回怎么不哭着跟师父告我的状了?”红衣少年漫道。
“檀衣,且少说两句罢。”黑衣男子无奈道,“这本就是我不曾听说过的茶,向祸儿请教,自然也不在话下。”
红衣女童深吸一口气,朝红衣少年丢去一记的白眼,这才开口道:
“珠法,其实就算是哈赞人,也很难明白这名字的意思。因为这名字……是我取的。”
“你取的?”红衣少年略略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我倒差点忘了,你这丫头也是从西域来的……”说到此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仅如此,你还毁了整个夏亚呢。就连哈赞,不也死在你的手里么?”
“是啊。这世间除去我,还有谁有此能耐,足以令西域为之倾灭?”红衣女童亦是冷笑。
红衣少年闻言一愣,而黑衣男子只垂眸看着手中茶盏,笑意如常。
“师父想知道这‘珠法’一名,是怎么来的吗?”红衣女童转眼换上娇俏笑颜。
分明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笑靥里竟藏着一种别样诱人的妩媚,尤其是那双剔透诡谲的瞳子,清疏迷离琥珀色,仿佛黄玉点上了胭脂,连那一对酒窝似乎也漾着蜜香。
黑衣男子不避不闪地凝视她,黑眸平静无波。
半晌,他竟皱起眉来:“祸儿,莫要戏言。”
“祸儿何时对师父说过假话?”红衣女童勾动唇角,“‘珠法’这种茶,本是没有名字的。五年前,我夏亚的赛迈尔陛下与哈赞国王在夏亚边境见面,一位名为买赫苏特的制茶人送上这种茶来,赛迈尔陛下想讨个吉利,请哈赞国王为此茶赐名……”
在场两人并未接话,就听红衣女童发出极清脆的笑声:
“为二位陛下奉茶的人,就是我。那哈赞国王见了我,一双眼立马就直了,拉着我问赛迈尔陛下‘这姑娘是谁’。赛迈尔陛下可不乐意答他,当时就要让我退下,没想到哈赞国王又问我,‘漂亮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摩尔苏?珠法。”
红衣少年脸色略有些发白:“我记得在夏亚语中,‘珠法’的意思是……”
“不错,”红衣女童神情愈见愉悦,“你们大济人口中所说的妖女、祸水,便是‘珠法’的意思。”
咚,黑衣男子将手中的杯盏重重顿在案头。
红衣女童扬眸看他,正撞上他深不可测的黑瞳。
“……祸儿。”良久,才听黑衣男子缓缓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红衣女童一时怔愣,不知该说什么。
红衣少年扶桌起身,“无趣的故事,留着你自个儿欣赏就是了。咱们还要去二宫主那儿听学,祸兮,你可别耽搁太久。”
说完,红衣少年转头离去。
暖玉堂中只剩下红衣女童与黑衣男子在座。女童晃荡着两只脚,激得裙裾上的银铃清鸣不断,小腿修长精致的线条沿着裙边一路延伸,直至脚踝处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没入绣有金线牡丹的嫣红绣鞋内。
忽然,铃声消失了。女童扬起脸望着黑衣男子,“……为何要说对不起?”
黑衣男子将盏中残留的茶汤一饮而尽。
“令你想起从前不愉快的事,我认为,我需要向你道歉。”他沉声说道。
“你是不必道歉的。姬玉赋,我特许你,无须道歉。”她微微眯起美眸,笑得像只猫。
没有旁人在场时,她从不唤他师父,而是直呼名姓。
他默许,却并不作答。
“姬玉赋。”她起身,裙边连缀的银铃发出细碎清响,仿佛姑娘家掩唇嬉笑。
他无声扬眸,恰恰对上她逼近的脸庞。
她盯着他轻阖的嘴唇,羽睫翩若蝶翅,“你知道么,我的特许并非所有人都能享有。我以为我给予了你夏亚国最尊贵的赦免,你会对我露出笑容。”
清冷幽香丝丝缕缕散落在鼻端,黑衣男子只是勉强扬唇:“……像这样?”
女童眼底的笑意登时僵住。
接着,她绽开最妩媚最娇艳的笑靥:“你说,你凭什么向我道歉呢?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获得我的青睐?”
“祸儿……”他连最后一丝笑也敛去,“别闹了。”
“你为何不叫我‘珠法’呢?”红衣女童撇着眉梢,瞳中似有悲伤,“你为我取名‘容祸兮’,祸兮与‘珠法’这个名字,究竟有何不同呢?”
不错。祸兮与珠法,究竟有何不同?
“‘珠法’怎可以与祸儿相比。”黑衣男子叹了口气,将她贴得太近的身子推开少许,“祸儿是我的徒弟,是我像女儿一般保护的孩子。而珠法,与我无关。”
红衣女童默然许久,终于扯开一记浅笑。
“……我不过是想听你说,‘我不想让你再想起那些悲伤,我会让你快乐’。”她喃喃自语似的轻声说道,“可是你永远都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不对?你是姬玉赋,是不老不死的神,你怎会可怜我这样卑微的蝼蚁?……”
她直起身退开两步,笑靥冷冽如霜:
“总有一日,我会让‘容祸兮’和珠法一样,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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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落足极轻,然鞋尖掠过瓦当的细响,已足以令这屋中之人警觉。
虎崽动了动耳朵睁开眼来,细长的尾巴卷过披香的脖颈,得来她的低声安抚。一根指头被虎崽抱着轻咬,她却无暇顾及这小家伙,果断地将指尖缩回。
素痕。她在心底冷声道:来者不善。
随着她的召唤,一条朦胧的身影悬空而现,仿佛水渍点画在夜色中,层层晕染,诡谲难言。
在她的注视下,披香咬破指尖,伸向虎崽:“乖孩子,来,舔掉。”
鲜红血珠带着陌生的腥味渗进空气,虎崽耸动着粉红的鼻子,果真乖乖伸出舌头舔食。
待舔完那点血液,虎崽咪呜一声,歪歪扭扭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正对着内室的窗外有人影晃过,窗纸突然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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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封推第一天……于是应该会有加更的吧=_=,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