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修和张氏第二日入暮时分归家,赶快做上晚饭吃了,天已经黑透。
张婆烧了一大锅热水,霍修和张氏洗漱完就歇下了,顺便带着霍悠然一块儿歇。
霍悠然心怀忐忑,不安于霍修和张氏再来一次妖精打架,不过霍修和张氏今晚没有那种心情,也没有精力,霍悠然转个头,见他们已经呼吸绵长的睡着了。霍悠然松一口气,指望着一觉睡到大天亮,也睡下了。
指望,是指望不上的。
迷迷糊糊间霍悠然听见霍修和张氏在说私房话。
父母尤在堂前,他们回老家不是去做客,是去做事。张氏白天做家事,晚上带着霍七姐,让大嫂安心睡一夜,霍修也是如此,昨天劈了半天的柴,晚上和兄弟盖一条被子,今天在地里搭了半天的蔬菜架子。在老家,夫妻两人有好些话不能说。
“……昨天喝了一大碗,今天喝了一大碗,到我出来那会子,还是没有!”
张氏是在说大嫂单氏,两只猪蹄特意给产妇买的。猪蹄花生汤是有补气血,增乳汁的功效,但是菜种在地上,要长出了根,浇水施肥才有用,单氏就像地里枯了根的菜,怎么浇灌都没用了。没奶就是没奶,霍七姐只有米汤喝。
张氏想她刚生下儿子那时候,两天没有开奶,儿子在襁褓里饿得哇哇直哭,她也急得嘴上一圈燎泡,这样比起来,单氏就木然了些。张氏带了霍七姐一夜,第二天早上,单氏也不问女儿一个晚上喂过几次,拉过几次,竟是一个字都不问。
“可怜七姐是女儿!”张氏道。
霍七姐要是个儿子,那是个宝,可怜是女儿,是棵草。
霍修沉声道:“昨天娘说,让大哥自己拿主意?”
张氏忙道:“是拿什么主意?”不待霍修回答,张氏已经觉出味来,试探着说:“是不举吗?”
举者,养也。霍文和单氏是不想养霍七姐了?
“大哥有五个女儿了,女儿太多了。”霍修也算是为大哥解释了,这才商量着道:“大哥昨天说了那个意思,是不是我们拿来?”
从唐末至今,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寻常百姓,皆有收养假子假女的风气。霍文是让霍修收养了霍七姐。
张氏保持了沉默,就是不答应的意思。
霍修过了一会儿,试探着再道:“三姐……实则也非大哥的亲女,那是侄女!”
霍三姐,原来该是霍武和其妻小陈氏的女儿。霍武上了战场没有回来,霍三姐是遗腹子,那会儿小陈氏都不想生下这个孩子,要堕了这胎。是霍恩和陈氏坚持,一定要小陈氏生下这个孩子,那是霍武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不管是男是女,一定要给霍武留个后。为了这点执念,霍恩做公公的,都给儿媳妇跪下了,又压着霍修和单氏做保证,保证无论小陈氏生男生女,都由长兄长嫂抚养。就这样了,小陈氏还不点头,最后霍恩再咬牙,许给小陈氏十五两银子,小陈氏这才别别扭扭的,愿意给霍武留个种。
霍三姐落地一月,小陈氏就带着先前霍家给的聘礼和十五两银子,自嫁到外头去了,或许是想断个干净吧,嫁到哪里小陈氏自个儿没说,这十年也没在霍家面前出现。
这些事长一辈的都清楚,晚一辈的就不知道了。就是霍三姐自己,只知道父母是霍文和单氏,再不知道霍武和小陈氏。
现在的意思,霍文拿了兄弟的女儿养着,也要霍修拿兄弟的女儿养着?这个拿,不是让霍武张氏白养女儿,是把女儿过继给兄弟,从此霍修和张氏善尽父母之责,那边就是伯父伯母,再不能以父母自居。可是霍文单氏活得好好的,这层关系怎么能隔得清清楚楚,张氏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问:“三姐的事,是你?还是大哥牵扯出来的?”
霍修闷闷道:“我这么想来着!”
霍修要把这件事揽上身,张氏就只当是霍修牵扯出来,道:“既然说到三姐,我就把三姐的事好好说一说。大哥大嫂难道不该养着三姐?我归家晚,我娘只我一个女儿,我娘为了给我找个好人家,早半年就在施家田附近转,还给里正家的老爷子把寿衣做了,就为了打听你家的家风。是张里正老娘说的,说原来那册子上写着大哥的名儿,是二哥想着,大哥有了大嫂,有了大侄女,刚生下二侄女,家里这么多的人口,大哥上了战场不能安心,才顶了大哥的名儿,这般一去就没有回来。二哥用自己的命换了大哥的命,我娘打听到这件事,才觉得霍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户好人家。”
现在霍文和单氏把养着霍三姐当恩情,张氏说话间就流露出不服来。霍修连忙找补道:“大哥大嫂一直记在心上,这些年对三姐怎么样?别的姐儿该有的,三姐都有,别的姐儿没有的,那是大家都没有,再没有两样的。”
张氏抚了抚自己这口气。霍修这话又没有错,霍三姐一落地就抱给了霍文和单氏,那是处处和几个女儿一样的,就这一点,霍文和单氏没有一点偏颇。张氏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了,又道:“三姐是三姐,七姐是七姐。你要是欠了大哥一条命,给大哥白养一个女儿原是应该。现在是嫌女儿多了,要送走一个?说难听一点,是不想要了,才想塞到我们家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是大哥大嫂!”霍修强调了这一条。
霍修和霍文相差了十四岁,霍文娶单氏的时候,霍修还是四五岁的孩子,那时候霍恩陈氏带着次子三子在都城谋生,霍文在老家守着家底,霍修就是嫂子带着,所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霍文和单氏,对霍修来说,算半个父亲,半个母亲!
张氏在黑暗中扶着额头,带着哭腔强辩道:“大哥大嫂不举子,他们要做恶人,把女儿扔到我们家来,是逼着我们一起做恶人!”
张氏都已经勉强压抑着哭意,霍修只能放软了声音道:“大哥大嫂,也是想着我们家宽裕些……”
“我们家宽不宽裕,你自个儿知道。四郎你写个字,连铺张纸的敞亮地方都没有。请李兄弟来家吃个饭,还一定要挑一个晴朗的天儿,把桌儿搭在天井里,这些窘态不算。悠悠生下来有三年了,我们要是想要孩子,现在马上就怀上,明年我再给你生个儿子或闺女……”张氏也是一个豪放的,说着话就来脱霍修的裤子。
三年了张氏为什么没有怀孕?因为霍修和张氏小心的做着避孕措施,情到浓时,霍修也耐住了,不放在张氏里头。霍悠然听见霍修和张氏在床上拉拉扯扯的,怕殃及了自己,自觉的滚到床里面。
“悠悠要醒了!”霍修拿了女儿当挡箭牌!
张氏果然不再动,轻轻叫了一声‘悠悠’,静静听霍悠然的反应,霍悠然闭着眼睛假寐。张氏只当霍悠然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对着霍修‘哼’了一声,倒是不再拉扯霍修,仰卧在床上和霍修平心静气的道:“我们这里,你白天没人,我白天要上织机,忻忻四岁,悠悠三岁,你抱个奶娃娃来,家里谁来抱她。在老家,公公在那里,婆婆在那里,五姐也五岁了。如果这些都不是理由,那是嫌弃七姐是个女儿。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好了,既然亲生爹娘都不怜惜她,也别怪我做婶子的不怜惜她!你于大哥大嫂说,就说是我不答应。”
说完张氏背对着霍修,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反正后半夜再没有搭理霍修。
第二天当着张婆和儿子女儿的面儿,张氏是给足了霍修面子,但这番作态瞒不了阅历丰富的人,其他三人都看得出来。
霍修出了门,张婆哄着霍忻然霍悠然看蚂蚁搬家,看着张婆关起门来和张氏说私房话,霍忻然低着头问霍悠然,霍悠然少不得把两家话复述了一遍,完了还自嘲一句:“这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霍忻然郑重的说道:“大伯没儿子,还有往后呢?”
这一边张氏带着委屈和张婆说道:“我自家一儿一女,费了多少心血?去年忻忻一病,今年悠悠一病,说实话我织布换的那点钱全贴在他们身上都不够。我自己的孩子,我贴的心甘情愿。别人家的孩子,大哥家里的,我是做不到,我心不甘情不愿!”
张婆摇头一叹,道:“到最后,只你成了恶人!”
张氏不解,看着她老娘。
张婆惨然,道:“霍家那位小陈氏,是少有的手黑心黑的女人,由着老公公跪在自己面前,自己肚子里揣着的肉,都要卖十五两银子,这银子到手,再不回头看一眼。霍老大这两天为什么喝闷酒,老大家的为什么不看那孩子一眼,一个字都不问?那两位没那么黑的心肠,那姐儿,落地那一刻丢不出手,现在养了三四天,就是再厌恶她是个女儿身,没给她找到好去处,也丢不开了。”
“一个落地三天的女娃娃,送给谁,谁会要呢?那就只能自己留着了!”
所以到头来,只有张氏不慈!
张氏咬着唇,吞下了这个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