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紫云宫,宁馨阁。午时将至,日光渐盛,原本常年萦绕山巅那如梦似幻的层层紫雾,竟似乎有几分逐渐淡去的迹象,远处起伏的山峦也露出了翠绿的山尖,光线自云端泄出,射向山峦大地,显露出些许清新浩然之气。三月之初,紫气渐淡,这在紫云宫是极为少见的。宁馨阁的荷花池是紫云宫中最是别致的一处,此时荷花还未绽放,一排硕大如圆盘的荷叶相互遮掩,重重叠叠,一派绿意盎然之气,自是一番美景不说,然则池边的两名婷婷少女,则为此风景更是增色不少。
只见一名穿着绿衣黄裳的清秀少女偏着脑袋,俏生生站在荷花池边,一双辫子黑亮小巧,眼睛笑得弯弯如月牙,正一张一合着小嘴,声色愉悦地道:“小姐,今日楚离公子已经回来了,听说刚进紫云宫便立马去了宫主那边。”被这丫头称为小姐的,便是另一名背对着她的的少女,那少女的背影娇小纤细,一身绯色衣裳单薄清凉,更衬得几分秀丽,她双手撑地坐于池边,白皙的脚半伸进水里,不紧不慢的轻声回应道:“那又如何?”她说话时头也不回,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游鱼四散。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道:“我只是瞧着小姐近日来郁郁寡欢——”“郁郁寡欢?”话还未说完,已被对方打断,只见少女低声微微重复了一遍,忽然转过头来,伸出手,用力戳了戳那丫头的脑袋,笑了起来:“谁郁郁寡欢了?你说的?”那张脸才转将过来,便已是一副清丽脱俗的容颜,眼瞳漆黑如夜,鼻梁小巧,嘴唇殷红,堪堪是十七岁的妙龄少女,玲珑如玉,灵动如水,虽隐隐藏着一丝稚气,却如同欲开的花蕾,已经提前透出了某种惑人的讯息。
小丫头听她反驳,一瘪嘴,很是不甘的道:“谁知道小姐想些什么,明明就不开心。”少女喃喃叹道:“我若是真不开心,楚离回来又有什么用?”说完回头又是晃着双腿耍了一阵子水,小丫头亦不说话。半晌,方才开口问小丫头道:“涑兰呢?已经两个月了,也没瞧见过那家伙的人影。”心里暗暗叹道:“比起整日沉默寡言的楚离,涑兰那个家伙岂非有趣多了。”脑中亦随之渐渐浮现出他离开时的情景。
那日的紫竹林中,清风阵阵,竹叶摩挲的哗哗声不绝于耳,在山间反复回响,久久不去。少年站在紫竹间,发带飞扬,青丝飘逸,一双桃花眼,那张年轻面容上透着狡黠的笑,扬起脸毫不脸红的对她说:“小宣宣,我不在时,切勿日日挂念啊。”她当时一扭头,不屑一顾的哼道:“走罢走罢,不回最好。”
那时正值冬末,寒风瑟瑟,落叶飘零,她踏过满地的枯黄落叶,趾高气昂且毫不犹豫的绝尘而去。耳边回荡着他隐隐不绝的笑声,并不大声,却非常刺耳,带着某种深意,亦像是看穿了她所有秘密后的窃笑。她未曾理会,将这一切抛掷脑后。说起来,自己甚至没有给他送别,恍眼到如今,已经两个月后。楚离外出本是常有的事情,然而涑兰,在她记事起却几乎从未离开过紫云宫,她竟然不曾问过,他究竟为什么离开。想起自己这些天每日的唉声叹气,心里就有些不甘。
没想到,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紫云宫什么都好,唯一一点让她讨厌的,就是气氛太过沉闷压抑,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涑兰和她,算是两个例外。或者,还有这个整日喳喳呼呼的小丫头豆岚。才将想到这里,便听得豆岚嘟囔着:“小姐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如何知道?”转身走了几步,到凉亭中的石桌上端了一盘桂花糕过来,递给坐于荷花池边的少女,少女伸手接过来,随口教训道:“小丫头,脾气越来越怪了。”小丫头轻嗔:“小姐——”少女无所谓的摇摇头,拈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视线却投向了那一池还未绽放的荷花,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花香。
江湖中有一个传闻,名震江湖的南境紫云宫宫主慕容齐,在多年前带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进紫云宫,并将她认作义妹,入住宁馨阁,常留宫中。这些年来,紫云宫主对这女孩呵护有加,极近优待,仿佛将其视为亲生妹妹,这让所有人都感到诧异不已。
紫云宫在江湖中一向是一处神秘之地,不仅地处传说诸多的青鸾山脉,颇具神话色彩,近十年来更是甚少大规模的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趋于隐遁。诚然,单论此低调离世的作风,并不足以引起世人的注意,紫云宫自是不止如此。十多年前,它与北方御景山庄齐名,乃是江湖中地位超群的一方霸主,前任宫主慕容熙纵横天下,持着一颗壮志雄心试图称霸江湖,在整个中原武林只有唯一的一个对手,那就是御景山庄的前庄主白连城,两方势力分据南北,犹如龙虎对望,不相上下,掌控了整个中原武林的命脉。
然而,世事往往皆不如人愿,你越是急切的渴望某物,劳心费力,甚至耗尽毕生心血,上天有时越是不愿轻易松手给予,反让你求而不得,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慕容熙此人年轻时练功欲求快速,所学大都急于求成,邪门功夫练得不在少数,这么些年来,伤人先伤己,才将打下半壁江山,便身体透支匆匆毙命,只留下一子执掌紫云宫,此子便是今日的紫云宫主慕容齐。
慕容齐此人,虽说武功上同慕容熙一脉相承,但他与他野心勃勃的父亲却有着大不相同之处,传言他性格乖僻,生性桀骜,难以捉摸。慕容熙在世时他已是常年不在宫中,云游在外,直至父亲逝世方才回家。亦有传闻说父子两人关系似乎有所不和——紫云宫很多事都只能是传言,即便内部偶有流言蜚语传出,也顶多是些无关痛痒的是非,或显而易见无需隐藏的某些变动。比如四大护法的惊世容貌,或者岑可宣这个宫主义妹的到来。所以关于现任紫云宫宫主慕容齐,目前为众人所知的,且多少具有点实用价值的,只一件事,这也是极为明显的一件——慕容齐虽然武功登峰造极,但似乎并不愿继承父亲遗志,至少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要称霸天下之意。这些年紫云宫不问世事,淡出武林,便是最好的证明。
直至今日,前任宫主慕容熙离世已久,慕容齐一直淡出江湖,紫云宫内却依旧高手云集,人才众多,随便几个人的名号,便足以令武林众人闻风丧胆,而名满天下的紫云宫四大护法,江湖人更是无不闻之色变。久而久之,紫云宫便渐渐成了一个神秘之地。恰巧世间之人都有个奇怪的癖好,越是神秘危险之地越是向往好奇。
据说,曾经偶有胆大武强者在距离紫云宫最近的芙蓉镇上暂住时,不听众人劝告,执意闯进紫云境内,十日之后,人们终于在在镇外的荒林间发现了他的尸体。尸体身上暗沉的血液早已染红了地上的丛丛枯草,空气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如同死者的怨气,在林间萦绕不去。乌鸦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不断盘旋。那是一个极为惨烈的死状,胸骨怪异的突出,双目惊恐圆睁,眼眶眦裂,已经干涸的暗黑血渍覆盖了他整个的面容,血肉模糊,混乱不堪,而此人的整个身体,更是找不到一丝完好之处。唯有身边的一柄长剑,能证实他曾是一名行走天涯的剑客。
见过的人均是一脸骇然。紫云宫主慕容齐亦正亦邪,行事作风诡异难测早已是江湖无人不晓的事实,独身涉险,本非明智之举。众人惊骇之余,知晓其中利害,便再未敢轻易踏足紫云境了。然,虽无人敢踏足,但关乎紫云宫的传闻却愈发层出不穷。譬如这来历不明的女孩,她是何人?她何以得到慕容齐的青睐?又何以能得到其他人望成莫及的优待?
相传慕容宫主早年游荡江湖,曾与一位美貌女子相爱相许,笑傲尘世,更是在当时流传出许多佳话,羡煞旁人无数。却未料到天有不测风云,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突然离世,香消玉殒,慕容齐痛彻心肺,感叹世事无常命运弄人,竟自此心灰意冷,欲意摒弃红尘种种,退居紫云宫中闭关修炼,不再过问江湖之事。
这是整整十年前人人口耳相传的故事,而紫云宫,也的确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退隐江湖,不再参与江湖大事。这个故事到此本已经完结,一对神仙眷侣未能实现白首之约,不失为一种遗憾。然而慕容齐第二年携了一名女孩回紫云宫,又勾起了好事者的兴趣,引出了江湖诸人的议论纷纷。他们立马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并加以推测,断言此女孩必定跟他逝去的恋人有所关联。若非如此,疲倦于世的慕容齐又怎会再次踏入江湖?
这个传闻也算是众多猜测中较为可信的,除此之外,甚至还有人大胆猜测,说慕容齐看上了当年不到十岁的小女娃,心生怜惜,将她带回宫中盼着她早些长大,也好日后迎娶为妻。以上各种夸张的推测不一而足。
小丫头豆岚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些传言,她只当笑话看,笑着笑着,眼中便泄露出淡淡的惆怅。这是多么可笑的猜测,除了宫主,没有人知道,她叫岑可宣——洛阳岑家的幸存者。那一场被世人遗忘的屠杀,在她的脑海中,只余一片雪色空茫,唯独那个清俊少年离开时的拥抱和体温,成了她记忆中最深刻的一道痕迹,至今难以忘却。世间千千万万人,她又要到何处去寻找那个流落于世的少年?
强烈的无力感如潮水在心口涌动,仰头呆呆望着天空,直到快被强烈的阳光逼出眼泪,她才恍然回神,如自语般喃喃道:“涑兰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豆岚不满的道:“小姐,你已经念叨好几次了。不知道的人,怕是会以为小姐看上那家伙了。”一边说着,嘴角也撅了起来。岑可宣挑眉,拖长声音道:“那又如何?或者你帮我找个比那家伙更有趣的人?”话才说完,岑可宣细细咀嚼一番,后知后觉的说道:“难不成他什么时候得罪过你?”豆岚轻哼一声:“我讨厌疯疯癫癫的人。”说完转身到亭子里倒茶去了。
涑兰那家伙确实脑子少根筋,行为吊儿郎当,整日胡言乱语,从不正经,初眼一看,好个偏偏少年郎,长衣乌发,温柔若水,但只与他相处一刻,那厮必定原形毕露,如同一只精巧细致的花瓶,里面却塞满了发臭的萝卜酸菜。豆岚自小是个较真的丫头,凡事刻苦认真,一板一眼,难怪会对涑兰看不顺眼。可惜的是,这种神神鬼鬼的调调,偏偏对了岑可宣的胃口。
“好吧好吧,不提他了。”岑可宣难得依了豆岚一回,适时结束了自己的念叨,转而伸着脖子提高声线:“那你给我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豆岚端着一杯茶水过来,一脸茫然:“小姐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这还真是个问题。岑可宣接过茶杯,握在手中轻轻摇晃:“呃……比如,江湖中比较有名的故事和传奇人物喽,你天天跑去侍卫堆里听热闹,总不会没听过吧。”
豆岚道:“还不都是那些个无聊故事,有甚么好听的。”岑可宣道:“若是这般无聊,那你为何天天去凑这热闹?”豆岚不高兴的道:“不是小姐说不愿听宫中那些故事的么?说什么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的?”岑可宣忙忙道歉,笑道:“我那是对宫中的事情腻了,你若听到外面的故事,我保证想听。”说完,还伸出三指,作发誓状,巴巴的眨着眼睛。说起来,豆岚这小头倒是有个优点,便是好学,她几乎对所有未知的事物都感兴趣,大至医药,针灸,小到缝缝补补,当然,除却这些实实在在,摸得着看得见的技术活,一些有聊或无聊的小道消息对她而言也拥有着极大的诱惑力。从这一点上,岑可宣倒是认为,自己不得不佩服这个丫头。
这下豆岚果真喜上眉梢,叫道:“那可就多了。”她偏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脸上露出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的表情:“小姐可知道,外面的人说,紫云宫里住的都是仙女呢。”说着,捂嘴咯咯笑了起来。岑可宣却皱眉,兴致缺缺:“还有呢?”见豆岚又有些沮丧,她连忙补充道:“我是说,你可以跟我说些外面的人物,这江湖中的名人难不成只有我们紫云宫的?你看我天天呆在紫云宫里,我对紫云宫的事情已经听腻了。”
“外面?”豆岚垂着眼睑沉吟半响,眸光一亮,笑盈盈的说道:“小姐可听过御景山庄?”御景山庄?岑可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天下第一的大庄,势力几乎遍布了整个中原,名气之大响彻大江南北,她当然听过,只不过这天下第一的大庄有过什么事迹,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倒是全然不知了。
豆岚眨了眨眼,忽然笑得有些羞涩:“那小姐可知道,近年来江湖传闻,左权岭浮山之上,御景山庄的二公子白莫寅,武功堪称江湖第一,气度风采更是冠绝天下!”豆岚这番小女生似的话还未说完,岑可宣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正就着手中的茶杯饮茶,却正好因这笑声呛到,一时出不过气,脸上憋出了紫红色。豆岚立马上前扶住她,接过茶杯放在一旁,替她拍着背:“小姐,你没事吧?”岑可宣一边摆手,一边笑:“没事没事。”直到整个人缓解过来,岑可宣才继续打趣道:“那些江湖中人可真什么都敢说啊。”她轻笑着,语气中很是不以为意。
“小姐可是不信?”豆岚不满的辩解道,“莫寅公子天下闻名,又不是豆岚一个人说的。”岑可宣好笑的摇摇头:“他们那些人不过是见识浅薄,都没见过咱们宫主就敢夸下海口,什么莫寅公子,能跟宫主比吗?况且,你都说了江湖人就爱故弄玄虚,什么都吹得天花乱坠的。”说到这里,她微微低下头,原本清亮动人的眸光倏忽变得幽深了许多,仿若叹息般轻声道:“天下间怎会有比得上宫主的人。”她依然记得那个紫衣男子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于她眼前的那一刻,锦衣华服,眼角含笑的模样,这世上怎还会有谁能胜过他的风采?
豆岚见她不信,竟有些急了,忙道:“你为何不信?这都是真的,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比不上宫主?”岑可宣奇道:“难不成你见过他?”豆岚一愣,有些呆愣地睁大眼睛摇摇头。岑可宣轻笑出声,稍稍转身,伸手戳戳她的前额,摇着头说道:“既然你也没见过他,你又怎知道他‘丝毫不逊色于宫主’?莫不是你这小丫头还没见过人家,就暗许芳心喽?”
豆岚本就脸皮薄,此刻听她如此笑话,一时间竟是羞窘不堪,面色通红。只好一跺脚,气呼呼地道:“不跟你说了,说了你还取笑于我。”话音刚落,一甩头跑向了长廊,即便穿着一身紧致罗裙,却依旧跑得像山间的小鹿一样飞快。岑可宣双手一撑,连忙从水中跳了出来,光着脚丫喊道:“哎,豆岚,快回来!豆岚!”可惜早无人回应,只余下阵阵清风拂面而来。她倒是忘了,这丫头向来正经,哪经得起半点调侃?失望地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这才惊觉脚下的石子硌得厉害,于是踮起脚尖跳着往几步外的凉亭里移动。
凉亭的石凳上,搁着一双小巧精致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粉色的梅花,正是她方才脱下的,脚底还沾着水泽,踩在地上竟然有几分湿滑。她心不在焉的踮着脚往凉亭里跳,跳了不过两步,蓦然一个不稳,歪着身子直直地朝地上倒去,凹凸不平的石子齐齐落到她的眼底。完了完了……心下暗呼倒霉,岂料倾斜的身子被一双手牢牢拉住,只稍一用力,她便跌跌撞撞地倒进一个人怀中。冰冷的气息铺面而来,还处在晕晕乎乎的状态没有反应过来时,那刚才拉住她的人却在她站稳后立刻松开了手,仿佛不愿让人误会似的退离了一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慌忙抬起头,方才看清来人,一身黑衣的男子,面容冷硬,背上一柄深黑的唳血剑,剑尾处墨色丝带随风轻扬,带着一种深深的肃杀之感。行走于杀戮中的人大抵如此,冷漠,孤绝。黑衣男子低头看着她,淡淡地问道:“你没事吧。”她站直身子眨眨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谢谢楚离哥哥。”被唤作楚离的男子只是缓缓看她一眼,算是回应。紫云宫里能随意行走往来的人并不多,除去主管宫中各类事务的六位尊使,宫主身侧四大护法随行听命,就只余下四个人。岑可宣是其一,因身份特殊,她算是唯一一个在紫云宫内不用做事的人,也就是俗话中的“吃闲饭者”。另外还有两人同样不曾沾手宫中平常事务,但是他们直接听命于宫主,且常年奔走于江湖,这便是吕桑和楚离了。
空气中明明飘着花香,气氛却因楚离的到来而凝固。方才才听豆岚提起他,没想到这么快便见着了,实在有些意外。不经意间瞥见他手臂上的白色绷带,岑可宣心里一痛,终是忍不住问道:“楚离哥哥的伤势可有好转?”
半月之前,她曾趁宫主闭关之际偷偷溜出过紫云宫。这是她计划已久的事情,仗着自己在紫云宫特殊的身份,又适逢宫主闭关,带着一柄小剑就非常顺利地溜了出去。穿梭于紫云境的绿树藤萝间,竟也没有遭遇阻拦,却没料到,一直到走出紫云境,好巧不巧的撞见有人打斗。林中落叶纷飞,枯黄的树叶铺了一地。打斗的只有两人,一男子,穿着青黑色劲装,体态雄健,乍一看去倒是个常年行走江湖的模样,持一把玄色弯刀,身手在岑可宣看来并不算低。与之交手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材纤瘦,短剑在身,头发束得松松垮垮,很是随意,眼中透着一股子机灵。
这少年剑法并不高明,完全落了下风,眼看已是节节败退,快要支撑不住。岑可宣不知为何竟脑子一热,趁那少年即将挨上一刀时飞身向前,护在了少年的面前。这番动作不过在一瞬之间,男子未曾料到刀锋被挡,急急后退,看清来者后,立马皱眉喝道:“什么人?”心下却暗自惊叹,此处已经接近紫云境了,普通人等万万是不敢轻易靠近的,这小姑娘究竟是何来历?
却只瞧那少女笑嘻嘻道:“你猜猜看?”见男子面色阴沉,她握紧剑柄,也不再玩闹,收敛起方才的笑意,稍稍正色道:“此处可毗邻紫云境,你难道不知私闯紫云境的人通常会有何下场?”曾听豆岚说起,外人但凡误闯紫云境内,那必是死罪一条。果然,对方一听此话,面色微变,“待我捉住这小子,自然马上离开。倒是姑娘,如此明目张胆的晃荡于此,要么是不怕死,要么,便是紫云宫的人了?”他说着,眉眼挑起,微微打量起岑可宣来。倘若果真是紫云宫的人,自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那少年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眼珠子一转,立马双腿一软下跪在地,开始给岑可宣磕头,拉着她的裙角喊道:“女侠姐姐,你可一定要救我,你若是走了,那我定然会命丧于此,我今年才刚满十七,家中娘亲病重卧床,无人照料,倘若我死在此处,可有谁记挂照顾我那苦命的娘亲。”一边说着,脸上近乎掉下泪来。
“哎!你起来,放开我,快起来!”岑可宣从未被人跪过,又被拉住了裙子,面色颇为尴尬,当下恨不得踹他一脚,最后仍只是慌忙地试图拉他起来,那少年却用她的裙子捂住脸,一副誓不放手的架势,哭得更大声了。对面男子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岑可宣这才真正惊觉自己恐怕难以脱手。说起来,这少年竟与她同岁,虽不喜少年这副死缠烂打赖定她的模样,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见那男子神色冷淡,只好话题一转,道:“他到底如何得罪了你,要取他性命?说来听听如何。”那男子面色不变,冷冷道:“姑娘还是少多管闲事为妙。”岑可宣挑眉笑道:“若我偏要管呢?”男子道:“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小姑娘家不要随便替人强出头,最后保不准害的还是自己!”岑可宣咬了咬,道:“既然他——”
话音还未落,男子突然拔刀攻来,岑可宣心下大骇,一时躲闪不及,只好将剑抵在胸口接下这猛烈的一击,凌厉的刀势让她每一寸肌肤都感到发凉。她被震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整个手臂被震得完全发麻,几乎失去知觉,虎口处更是疼痛难忍,已然握不住手中的剑。这人力气果然大得惊人,难怪那少年抵挡不住。她刚稳住身形,还未喘过气来,那男子的刀再次袭来。
躲闪之间偏头看去,却见方才还在自己脚边上哭天抢地求救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趁机轻点足尖,迅速跃到几步外的树枝上。待站稳脚跟,少年转过身来,扶着树干扬嘴一笑:“多谢姑娘相助,在下自知武功低微,无法相助姑娘,只好先走一步了,还望姑娘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施展轻功往山脚方向掠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但逃跑时的轻功却十分不赖,一眨眼功夫就已经逃出很远,只能瞧见一个小小的影子。
“喂——”岑可宣瞬间就傻了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回过神来刚想破口骂他两句,却被那黑衣男子猛然一推,嘴里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让开!”随即便要转身追去。这一推令岑可宣差点摔倒在地,着实惹火了她,未作多想便再次飞身拦截,又是耽搁了片刻,少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男子这下终于怒了:“姑娘今日似乎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语气比之方才已经骤然大变,想来是没了耐心。岑可宣皱了皱眉,默默握紧了剑柄,表情却有些阴晴不定。她原是对那少年有些生气的,之前琢磨着对方不过才十六,比自己还小,长得也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便想着救他一命,谁知那小子是个投机狡黠的主,趁乱便想要溜之大吉,她原已是不愿再管,方才一拦,不过是被推开后心有不悦而作出的反应罢了。眼下,却是有些骑虎难下。她深吸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道:“他是谁我管不着,反正今日我在,你便休想伤那少年性命。”
男子听到这话,反而仰天笑了起来,冷冷道:“小姑娘,有些不该你管的事你若偏要管,就休怪我没有手下留情了。”这话一出,刀势已如疾风而至,凌厉之极,速度之快,与方才截然不同。想她岑可宣虽然自小习武,但毕竟从未真正临敌,经验不足的她面对如此凌厉的攻势,接了不过两招,便已经抵挡不住,竟惊吓得不知所措,眼见那刀锋直直向自己劈来,手臂却软软麻麻的完全使不上劲,脑袋空白一片。
“啊——”她尖叫一声,犯了一个用武大忌,竟然吓得闭上了眼。然而本该挨刀的身体却毫无疼痛,只觉腰间被人搂紧,紧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兵刃交接声。隐约知道身边有人与那男子拆了不过几招,便带着自己急急后退,瞬忽远离,想必是怕伤了自己。还猜想着会不会是方才那少年良心发现,搬了救兵中途折回,然而努力张开眼,她才看清身侧之人,握着唳血剑的手臂,鲜血缓缓留下。
这伤便是那时留下的。她想起回到宫中时,自己两眼模糊地站在他的面前替他包扎伤口,瞧见白色纱布里慢慢沁出的血丝,心里愧疚难当,他却只是伸出未受伤的另外一只手一点点抹去她的眼泪,轻轻的摇了摇头。楚离向来寡言,而平日在宫主面前巧舌如簧的她,却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有时,却是强烈复杂的情感,越是无法用简单几句言语表达,能够说出口的,约莫都不是那般紧要的事。她只记得,外表冷冽如冰的楚离,他的手其实是温暖的,这种久违的温度让她眷念。此刻,望着眼前之人平淡的神色,岑可宣却颇为愧疚:“趁宫主闭关而尚自离开紫云宫,本就是天真不负责任的决定,我原以为不会有事。无论如何——”
“不是你的错,可宣。”对方打断了她。岑可宣摇摇头,知晓那人秉性,便不再与他争执,只勉强笑道:“楚离哥哥带伤出宫,可会有碍办事?”楚离却只淡淡地回应道:“无妨。”岑可宣仍不死心,又道:“可有按时上药?”楚离却不说话了。岑可宣知他这点颇深,从不爱惜自己身体,若无人过问断不会好好上药,只好叹道:“那你随我进来。”转过身刚想回屋,却觉着脚底滚烫,才惊觉还未穿鞋,只好又转过脸,用手指了指凉亭,露出尴尬的笑。
楚离朝亭中看了看,即刻明白过来,亦未多说什么便倾身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到亭中才放下。两人自小相识,自然同别个相比亲热许多,因此此刻岑可宣虽然脸色通红,却也再没有多想,捡起绣花鞋,一面穿一面哼哼唧唧说道:“豆岚那丫头也真是的,随便说了她两句,就跑得没影儿了,真是没个心性。”楚离站在一旁听着她嘀嘀咕咕,依旧没有说话,平静的眼中却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回房内翻出药箱,替楚离检查了一遍伤口,见已然好转许多,复又上了药,她安下心来,才终于问道:“对了,楚离哥哥专程来宁馨阁找我,可有什么事?”他才将回宫,若是无事,定然是晚点才会来瞧她的,这个时间过来的话,想必是刚从宫主那边赶来,说不定连自身住处都未曾回去。果真,楚离看了看她身上的湿润碎泥,方才道:“先换身衣服吧,宫主要见你。”
沐浴后的岑可宣端坐于雕花镜台前,昏黄的铜镜映出她那张十七岁的脸,红的唇,白的肤,黑的发,眼波灵动,似早春将开未开的花。她伸手轻轻撩开肩上的衣,随着衣物滑下,锁骨下方渐渐隐现出一种古怪的黑色条纹,朝四周扩散,渐渐沉入肌肤深处,仿佛刻入骨髓,衬着她藏在衣襟内的那枚血红色麒麟玉,无一不透漏出一种神秘和诡异。可是她却全然不觉这其中的不详,拿出衣襟内的血色玉佩,轻柔的抚摸着,神色黯然,几近出神。
当年,出现在洛阳岑家大宅的宫主将她一人独自带回紫云宫,同时便交予了她这枚岑家祖传的麒麟玉。她自然知晓这是岑子非手中的两枚之一,同时也是为岑家招来祸患的源头之一。定要细说的话,她对此家传至宝是并无几分好感的。宫主所言并不十分详尽,细想下来,大抵无非也只告知了她一件事情,那便是岑子非有非做不可之事,待他完成后,必会回来寻她。这实在是一个空泛模糊又折腾人心的承诺,然而她从未试图去问过岑子非的去向,亦如同她从未去揣测紫云宫宫主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又为何会收养她,她命令自己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的唯一的亲人,日日盼着哥哥来接她回家。
可是寒来暑往,一复一年,转眼已是九个寒暑,当年那个在大雪之日说会永远保护她的少年,却像当日的寒风大雪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不敢猜测,她的哥哥是否尚在人间。她犹记得当年哥哥抱着她时所感受到的那分温暖和颤抖,以及离开时那坚定却又不舍的眼神,那日的大雪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竟突然产生出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如同夏季的狂风暴雨,毫无征兆,汹涌而来。她攥紧手心问自己:今日的岑子非,可会认得出眼前这张俏丽白皙的脸?
答案只会令她更加慌乱。会不会终有一天,他们会忘记了彼此,成为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抬起手臂,轻轻合拢衣襟,朝镜中的自己看了最后一眼,她终于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外走去,步伐平稳而低缓。尘世茫茫如苦海,说到底,他们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要寻到彼此,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