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看着大了起来,陈晟睿停下拉风箱的手。
莫菲走到窗边脸盆架前,倒水净手后,又倒了一盅黄精水,坐到炉边的椅子上稍事休息。陈晟睿怀里的吃货突然蹦下地,抖了抖身上的毛,几步就跃到莫菲腿上。
莫菲几口将水盅的水喝完。每回喝水,她必要连喝两盅才罢休。可吃货趴在她的腿上,像个圆毛球,动也不动。
陈晟睿虽是定国候府的嫡少爷,将来毫无争议的世子,娇身惯养却也从不喜这些宅院妇人豢养的小动物。可是现在,他由衷的喜欢这只又肥又懒的猫。
他含笑走到桌前,拎着瓷水壶走到莫菲跟前。
莫菲自然地伸出空水盅。陈晟睿续水,黄精泡水有淡淡的色,清清亮亮顺着壶嘴冲到莫菲手中的水盅里,伴着细微的水声。这一刻是多么安静。
水盅要满了,陈晟睿手一正,水止了,水盅的水面还有些微荡漾。
莫菲拿起水盅近唇,这次,她慢慢啜饮着。
陈晟睿放好水壶,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安静坐着。
前面是炉火,两把椅子,两个人,她的怀里趴着一只懒猫,他则坐在边上。是熟悉了一辈子的感觉。
莫菲慢慢饮完水,陈晟睿伸接过空杯放回桌上。复又坐回。
莫菲抬眼看了看炉中的铁材,问道:“这铁材你是从何得来?”
“京郊的黑市有卖,只要舍得花银子。”
莫菲想到为了永明向蒲亭城的东家买的黑市铁材,不禁默契而笑。哪里都这样,无论是中洲大陆还是周朝,都是欺上瞒下。有管制,就有黑市,所有人都知道黑市,唯独高职位的不知道。或者知道呢,却佯装不知,甚至于根本就是幕后之人,曾经的六长老不就这样干过吗。黑市可是敛财的好地方。
又问:“周朝的玄铁很多吗?”
“所谓的玄铁很多。但像这样的。不多。”
“京郊黑市铁材都是上好的吗。”
“多是较好的,也就是官家子弟或富户买去请人铸个剑什么的。”陈晟睿回答。心中暗道:好的铁材除了在皇宫库房沾灰,就是黑市才有了。京郊的黑市多半与大皇子有关。大皇子可不像二皇子是皇后所出,外家财力根本比不上。银子,说到底,做什么事都需要银子。战争是,朝政是。争储也是。
“这块铁材花了多少银两?”
“万两,据说几个皇子的配剑就是用的这个材料。”
“哦?几个皇子配剑所用材料?为他们锻造的剑师是谁?”莫菲来了兴趣,能锻造这样的铁材,可不是一般剑师啊。
“京城的御用铸剑师。说是一个月才成一柄剑。”
“一个月?!”
“是。”
莫菲意味深长一笑:“他们定是有秘法吧?”
“你怎么知道?的确,说是御用铸剑师有不传秘法。”
莫菲笑。这样的材料想一个月成剑,怎么可能?必是掺了物质。可好剑除了剑主或铸剑人的毛发与血。岂能掺其它物质?真正的宝剑杂少质纯,剑身流畅律动。人剑可合一,有助于悟剑道。口中说道:“我自然知道,所谓秘法,不过掺了东西是让铁材易成形,这招是很轻省,又不损剑的韧利,但是,却不能成为真正的宝剑。”
“对,没有剑灵。”陈晟睿低语。
剑灵?莫菲含笑。是的,如永亮平日吹牛所说的通人性,倒也算是传说中的剑灵吧。中洲大陆上有器灵剑灵的传说,周朝也有,如干将莫邪剑。
陈晟睿认真地说:“王姑娘,你铸的剑有灵。”
莫菲有点喷笑。
陈晟睿又道:“永亮兄弟说的没错,宝剑与剑主心性相通,剑也有气质。”
永亮爱吹,但宝剑与主人心性相通却真是没错。莫菲便问:“所以你才要这般辛苦,只为成就孝剑?”
“太爷爷生前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后随葬在他人家的陵墓中。但他老人家其实更喜欢早先使的一把剑,只可惜那把剑断了。我想圆了太爷爷的念想。”
“这些是你爹告诉你的?”
“不,是太爷爷托梦告诉我的。”陈晟睿极为认真地说道。
梦?莫菲信!并且她听出来,陈晟睿的太爷爷是极为懂剑之人。她英雄相惜地笑盈盈说道:“我会铸出他老人家想要的剑。”
炉内铁块已红,莫菲要起身,吃货不肯。陈晟睿笑说:“给我吧。”又懒又肥的吃货便送到陈晟睿的怀中。
陈晟睿抱着吃货,站在边上听着莫菲的捶声。真是岁月静好。
“喜鹊,喜鹊……”外间响起拍门声,永明焦急的声音传来。
莫菲一捶顿住,放下锤子,走去外间开门。
陈晟睿想要跟上,又觉不妥。然后听到外间两人低语。
一会儿,莫菲走进来,匆匆说道:“陈公子,实在抱歉,今天先到此,你先回吧。”
此时莫菲心中恨意滔天,到底让不让她们一家过阵子安静的日子,大房之人心思如此恶毒,处处找碴寻错。说娘与李郎中有奸情,村长派人来“请”娘去村庙,可这想逼死二房吗?可大房诸人杀又不能杀,倒不如打残打瘫了,养着他们一辈子算了。当众打怕是行不通,也只好等到今日事了,寻个夜半之时再办。
莫菲与永明急匆匆地走了。留下陈晟睿一个人,抱着吃货站着。
王姑娘家出事了!陈晟睿马上放下吃货,追着两人的脚步而去。
王家二房大门洞开,院里围着好些人。外婆的脸完全扭曲,嘶声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村庙,我家珍珍怎么了,得去村庙?乔氏老贼婆血口喷人。王家大房的人一直不安好心。想赶我家珍珍出门,好霸着二房的产业。乔老贼婆休想,今天谁敢动我家珍珍,我和她拼命……”
外公身体在颤抖,但哆嗦不出一个字。
赵氏低着头,一声不吭。
从铺子到家,莫菲的脑子已百转千回。
娘被“请”去村庙。去了。就得承受明里暗的的羞辱。可由不得不去。如今她们什么都不是啊。罢了,多大的亏先咽下就是。娘是掌门,岂能白白被大房欺辱。过后,她会私下处理干净的。大房今日闹事之人,一个也不能幸免。
莫菲入门便道:“娘,我和大哥随你一起去。”
她倒是要会会大房一屋子的货色。能做些说些什么。不管娘做了什么,那是娘的事。娘的行事,岂由他人乱说是非。
这话在赵氏听来,是女儿坚信她的品性,才出此言。但是。她的确给李郎中亲自缝制了衣裳。且不论她缝制时的心情,这两身衣裳两双鞋,往小里说是谢礼。可她是寡妇。也不是专门卖女红手艺的妇人,岂能为单身男子缝制衣裳。这。往大里说可就真说不清了。一时复杂得很。
她垂首,但眼神坚定,大不了她撞死在王家大房门口,让村人看看,婆婆是如何逼死了她!
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离了四个孩子,她要看着她的孩子长大成人。
村妇们看到陈晟睿跟着莫菲身后进来,忙离开赵氏,上前低声热情又隐晦地相告赵李两人的丑闻。
陈晟睿脸上含笑,听了几句便不再听,走向赵氏,云淡风轻地开口道:“王家婶婶,刚才在铺里竟是又累又渴了,此时尤其想喝您亲手泡的菊花茶,可愿意帮我泡上一盅?”
赵氏愣了,这都什么时候了,陈公子竟要喝她泡的菊花茶?
外公外婆也不明就里。
永明发呆。
莫菲笑了,陈晟睿在相帮。到底是候府少爷,大宅里长成,手段比仙儿不差啊。仙儿是对他有偏见。他哪里是赝品,分明是货真价实。
是啊,换成在中洲大陆的她,一句诬蔑就得出面澄清?别逗了!她的尊严岂容轻易践踏!
她压住万般心酸无奈,笑着接话:“娘,外公外婆,快请陈公子入厅稍等片刻,我先去烧水。大哥,你陪着陈公子说说话。”说话间就带领着诸人入厅。
陈晟睿笑道:“辛苦王姑娘去烧水,王家婶婶才好泡茶,我等着饮呢。”
莫菲心神领会去了厨房。
被村长吩咐来请赵氏的村妇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晟睿一身素服地坐在客位上,对赵氏笑道:“王家婶婶,正值秋高气爽之季,菊花茶最是适宜,听永亮说,您所泡的菊花是亲自去山中所采,亲自晒制,沸水入后慢慢开花,片叶不掉,滋润清喉。实在是满心期待。”
赵氏有点反应过来,忙道:“陈公子,哪里能片叶不掉,只是掉得少些而已。陈公子莫听永亮的,他就喜夸张。”
村妇们跟进厅来,听得陈晟睿与赵氏的对话,推推搡搡半天,终于有个村妇出声了:“陈公子,村长让我们请赵氏去村庙。”
陈晟睿笑着摆摆手,说:“你们去回,今日我雅兴正盛,请村长改日吧。”
几个村妇傻了眼。
陈晟睿慢悠悠又道:“不过是“王”家家事,“曲”村长急什么?
村妇听闻更傻了。
陈晟睿又对赵氏道:“王家婶婶,村里面各家家事都得由村长出面?”
“不……不是的。”赵氏结结巴巴地回答。
陈晟睿不再言语,只是取下腰间别着的象牙骨扇,悠然扇着。
“可是,陈公子……”打头的村妇也结结巴巴地开口。
“怎么,你们也想喝王家婶婶泡的菊花茶,只是屋里椅子不多。”陈晟睿笑着打断,又对外婆道:“赵家奶奶,王家婶婶炮制菊花茶的手艺定是您传授的吧?”
村妇们听着陈晟睿旁若无人地与几人聊着菊花茶,偷偷私语了几句,几人便出了厅,其中一个村妇走了,其他人便站在院中低声私语。
屋里气氛其实十分怪异。赵氏坐如针毡,说道:“我去看看水开了没。”
陈晟睿笑道:“王家婶婶莫急,王姑娘在看着呢。”
赵氏终于听出味了,儿女真的大了啊。她心中内疚而慌乱。
终于等到了莫菲的开水。赵氏便忙拿出与外婆炮制的菊花,冲泡好,端送到陈晟睿的桌前。
莫菲感激陈晟睿维护了王家二房的尊严。她轻声说道:“陈公子,请慢慢品。”
“自然是要慢慢品的。”陈晟睿也轻声回答。
两人相视而笑,这样的对视极为默契,有心意相通的意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