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城来得莫名,走得也很莫名。
许问不去理他,回房间去拿了些东西,叫上连林林:“走吧。”
连林林看着他手里的布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之前削好的一些竹枝,可以用来当趣÷阁。纸趣÷阁不易得,用竹枝在泥地上写字,也是个办法。”许问说。
“泥地啊……我知道个好地方!”连林林眼睛一亮,喜孜孜地说。
路上,许问提起刚才吕城说的月底评估,问连林林:“以往旧木场成绩如何?”
连林林摇了摇头:“我爹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我们每个月都垫底,哈哈!”
“每次出门都要给人让路行礼,不难受吗?”许问问。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怎么出门,哈哈。”不知为何,许问总觉得连林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并不像是真正的开心。
“对了,师兄呢,他不是说要一起来的吗?”许问转移话题。
“嘿嘿,他今天来不了啦。爹爹要做些事情,喊了他帮忙。所以说,师姐就是师姐,学认字也是他师姐!”连林林瞬间又眉飞色舞,开心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中,少女的眉眼无比生动,仿佛有光在闪动。
许问看着她,心里有某些东西微微动了一动,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迅速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也好,我教你,你也可以教他。连师傅门下还有谁想学认字的,都可以过来学。”许问移开目光,笑着说。
“好嘞!”连林林欢快地说,接着一指前面,“看,就是那里!”
她带过来的果然是好地方。
那是一片小湖,夕阳照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拂过,带来冰凉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偶尔有水鸟相依为伴,从湖面掠过,留下点点波纹。
湖边生长着芦苇,芦苇丛中有一片平滑的泥地,不软不硬,用来写字再好不过。
“真漂亮。”许问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
“是吧!爹爹带我来的!你等我一会!”连林林高兴地说,跑到一边的芦苇丛里去捣鼓了一阵子,又跑了回来,催促道,“开始吧!”
许问拿出一根竹签,问道:“你想学什么字?”
普通人学认字,第一个想学的多半是自己的名字。
连林林却偏着头问道:“木头的木,应该怎么写?”
许问深深看她一眼,在光滑的泥地上写下了一个“木”字。
“木就是树,是从地上生出来的。这一横,就是地面,上面的这一小竖,是露在外面的部分,下面这三趣÷阁,就是树根了。”
木是个象形字,字形简单,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许问讲解起来也很简单。
连林林果然眼睛一亮,说:“很好记嘛!”
她从许问手上接过那根竹签,在软泥上照葫芦画瓢,同样写了几个木字。
她学得很快,一开始趣÷阁画字形还有点僵硬,但写完几个,就已经跟许问的字一模一样了。
“写得不错。”许问夸奖。
然后不等他教,连林林又把两个木字写在了一起,狡黠地对他眨着眼睛:“不用你教,这个字我会,林,这是我的名字。”
许问挑起了眉毛:“怎么学会的?”
“双木为林,爹爹就是因为这个给我取的名。”连林林说。
真是好懂的名字……
许问提起“趣÷阁”,给这个字改了一个趣÷阁画,说:“字是没错,但在写法上有一点变化。两个木写在一起的时候,左边这一趣÷阁要写成点,有双木相互倚靠的感觉。”
连林林刚刚跟许问炫耀就被他指出错误,扁着嘴看着他,气鼓鼓地说:“我不,我就要这样写。这是连林林的林!”
说着,她抢过竹签,又在地上写了两个林字,全部都是两个木独立为政的。
不过她虽然才写了几个,字体已经有些秀丽,这样看格外有一些飒爽的气韵,也不难看。
“好吧,连林林的林,是最特别的,跟别的林都不一样。”许问笑着迁就她。
“就是!”连林林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接着许问又教了她三个字,一个“连”,一个“工”,一个“匠”。
工匠两字古今写法都一样,连字繁简不同,但字形简单,许问还记得。
对于初学者来说,贪多嚼不烂,许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教完五个字就不教了,让连林林自己去练习。
连林林一开始还开了几句玩笑,现在却表现得非常认真。
她一趣÷阁一画地重复害写着这五个字,写满整片泥地,就抚平再来一遍。
夕阳落下,月光生辉,区区五个字,连林林足足写了上百遍。许问耐心地陪着她,也不催促。
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天色:“啊,这么晚了!”
“嗯,累了吧?回去吧。”许问说。
“等等!”连林林跳起来,结果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血脉不流通,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许问完全没留意,伸手去拉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栽进了泥坑里。
泥坑很浅,不干不稀,糊了连林林一身。她双手拄在稀泥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许问有点担心,叫道:“小师姐?连林林?”
“哈哈哈哈哈!”连林林突然倒过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这么傻,简直受不了自己,哈哈哈!”
许问一愣,也被她逗笑了。
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芦苇丛中,连林林跳起来,随手一抹身上的泥,说:“谢谢你教我认字,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说着,她跳到一开始偷偷地藏了东西的那里,又捣鼓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个网兜。
月光照在她的双手上,仿佛有银光在其中跳跃。
“这是什么?”许问探头去看。
网兜里跳动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虾,通体洁白,外壳透明得好像会发光一样。
“白虾!可好吃了,来,给你一个。”
她在一边的水里洗了洗手,拿起一只白虾递给许进,又自己拿起一只,示范着吃给他看。
透明的虾壳被剥开,里面的肉越发显得白亮。她一口咬了进去,一边吃一边催促许问:“吃啊,很鲜的!”
许问以前也吃过生虾,但都是在日式料理店里,由师傅处理好了端上来。站在月下的湖边直接剥活虾吃,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当他剥开虾壳,把虾肉放进嘴里,那种鲜甜的感觉瞬间在口中化开时,他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感觉。
口中的虾是真的、眼前的人也是真的、所有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真的。
这个世界曾经存在感,现在也完整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感受、所有学到的东西,全部都是属于他自己的。
这一天晚上,许问并不像前几天那样一躺上床,瞬间就能进入无梦的睡眠中。
他躺在床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强忍着翻身的欲望,思考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
他接受了一份遗产,遇见了一个人,奇妙的事情从此展开,他因此来到了这个世界。
莫明的,他想起了在帝都的小楼里,刘阿婆问他的那句话。
人活一世,是为什么呢?
我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想着连林林,想着吕城,想着身边这些少年。
月光透过竹窗,照在他的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虽然昨天睡得迟,还失眠了一会儿,但第二天早上许问并不觉得疲倦,跟平常一样精神。
他如常挑完了水,又去劈柴的地方看了一眼。
之前几天,吕城都会提前完成工作,然后等他一起去黄字坊。
但今天,柴全部劈好了,吕城却不见人。
联想起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许问笑了笑,一个人去了旧木场。
刚刚踏进旧木场大门,他就停下脚步,愣住了。
堆放旧木的棚子旁边开辟出了一块空地,上面整齐放着好几个木架。
架子大而厚实,一看就是货架,跟许问之前设想的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他昨天才跟连林林提起来,今天就看见了。
连林林正站在木架旁边,手指轻轻抚摸着它的表面。看见许问过来,她立刻兴奋地炫耀说:“看,我爹昨天晚上做的!厉害吧!”
“一晚上?做了这么多?”许问吃惊地说。
“几个架子而已,又不费什么事。”连师傅从一个棚子里钻出来,满不在乎地说。
说着,他瞪了许问一眼,神情颇为不善,许问有点莫名。
他哼了一声,吩咐道:“你不是很能吗?今明两天去把仓库给我收拾出来。不收拾完不准走!”接着他又指挥自己的女儿,“你也去帮忙!学什么写字,你爹我……赶紧去吧!”
“哦……哦!”连林林欢快地应了一声,小兔子一样跳到许问面前,“要我做什么?”
许问听出了连师傅的一些言外之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听见连林林的话,他收回目光,说:“昨天那些木牌还要很多,你能刻完吗?”
“没问题!”连林林爽快地说。
这时,连师傅的另外几个徒弟也走了过来,许三道:“师父让我们也来帮忙……我们要做些什么?”
许问环视他们,笑了起来:“我们先把仓库腾一腾,把货架放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