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月光之下,弥漫的风沙,好像大地上雪白的海浪。
解答城的极深处,顾川注目石头上所刻着的文字不知什么时代的生灵所留下的,对未来的传话。而那时,初云蹲在另一个角落侧首,得意地向顾川喊道:
“呀,川,我找到了!”
“哦,哦……我知道了。”
顾川心不在焉把地板按上,站起身来,往初云的那边走去。他看到一个比四五个人还大的格子里,方方正正地摆着那一盏引航灯。
引航灯乍看上去很大,实则很轻,只需要弄个小绳子,就能拖在后头带走。顾川从背包里取出绳子,尝试绑扎。绑扎的时候,他的目光游移,始终在观察四方。不知不觉,他又看向了秭圆。
那时的秭圆蹲在门的一侧,抱紧自己的双腿,几乎蜷成了一团。
绳子绑好后,初云牵起引航灯,看着顾川走近了秭圆。
少年人对齿轮人说: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等待事情的结束。”秭圆呆板而迟钝地发声道,“如果博物导师向我下令,我会按照博物导师的指示作为。”
初云不开心地在地板上狠狠踏了几步。空心的地板发出了一连串轻快的响声,于是她的注意力被脚下的地板吸引了。
“这里的人都倒下了,你要是被那群正在掀起反旗的家伙们撞到,你也会被撕开贴纸,感染那种怪奇的孢子吧?”
“……”
秭圆陷入到一种古怪的沉默之中了。
她始终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大腿,好叫自己看不到别的任何的东西。
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害怕顾川又念出一加一的口令似的,说道:
“这不要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她并不怕这点。
“这位……既然这位一面墙的寓宇导师已经倒下了,但是打倒寓宇导师的人不在,是秭进和京垓他们前往了更深处的问题王国吗?”
秭圆没有回答。
她突然不再说话了。
也许导师的事情是不得和外乡人议论的。
少年人掩住了自己的失落,说:
“对不起,我打扰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帮了我们很多……”
接着,他向初云挥了挥手。正在地板上跳踢踏舞的初云连忙藏住自己的姿态,猛地定在地板上不动了,好似在佯装她跳来跳去发出声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她拖着引航灯,大大方方地走来。
秭圆的存在说明了客观上存在一条路径可以直达上方的第十二问题区域。
两人一同使劲,想要把这齿轮门再度推动。
齿轮门再度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外侧由倒下的齿轮人发出的光亮重新射入此间。于是墙上的菌落,无边的石柱都被洞明了,一个接一个成像的光圆上下飘动。
只是事情的发展总是不随人愿。而那时的门外,并非顾川所预想的空无一人。
一个他们所熟悉的影子站在十几道灯光的边缘,头上微微发光的镜筒对准了他们的脑袋。
少年人的手立刻停在了齿轮的边缘。他不置信地面朝这阴魂不散的齿轮人,喃喃道出他的名字:
“京垓九……”
这已经陷入疯狂的齿轮人,身上破破烂烂,各种各样的机械已经弹出了他的身体,犹如一根根伸出体外的铁针。
到了如此境地,已经见不到任何机械的美感,只余下阴森恐怖。
这骇人的怪物冷酷地说道:
“这位新人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我能回答。我来告诉你们罢!时复导师和天人导师居住在寻求答案之城最深的地方,我的同胞即将改变这座城市的面貌,而你们是决计离开不了的。你即将面对我与我的同胞们对你们的最彻底的追杀。”
而他的目镜之上,正闪烁着深不见底的荧光。
说来,很少有人知道寻求答案之城究竟有多深,其道路究竟有多么复杂。
不负责第一问题与第二问题的齿轮人们不会踏入到解答城的这一深度,而知识未掌握到门徒层次的齿轮人们就对解答城的构造所知甚少。
京垓九的陈述没有撒谎。
那时,反叛军的队伍就在顾川他们的脚底。
第四问题区域的底下,就是第一问题区域的开始。
寓宇导师陷落之后,京垓的队伍,与秭进和狮子头所在的队伍从两个方向得以汇合,成功抵达了解答城的最深处——第一问题区域。
“但我一直不知道第一问题是什么问题哩!”
四处张望的秭进对此感到好奇,便问京垓。
秭进知道京垓就是第一问题的解答者,更因其解答的开拓性的贡献,而做到了门徒之中也最为特别的“博士”的等级。
而他亲眼所见的第一问题王国的布置,与其他所有问题王国都是一样的,这让秭进感到莫名的遗憾和失落。他一直以为作为十七个问题之首的第一问题,应该会非常不同。
“第一问题非常平凡,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感到无聊的。”
京垓摸了摸秭进的脑袋,笑意盎然。
反叛的齿轮人中有许多都是第一次抵达这个深处,他们配合原先就在第一问题区域工作的精神病齿轮人在京垓的指挥下,对这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
而第一问题区域原本的齿轮人也尽数倒在地上,陷入了一个长长的无边的梦。
“告诉我嘛!”
秭进热情地追问道。
“好的,好的,其实啊,第一问题的陈述非常简单。”
京垓站在一束束不同颜色的光中,犹如行走在一片梦幻的海洋里。无边无际的光照亮了墙壁的表面,叫所有的纹理都清晰了。
他说第一问题是:
“我们的认识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能够知道什么?
或者,认识又是如何成为可能的。
五光徘徊,十色陆离,满墙的飞影里,很快,狮子头齿轮人报告道他们找到了一处记载中的隐匿地点。两人走向前去,见到那是个小的藏在墙里的厢室。
其布置,与各个问题区域前往精神病广场的厢室是一样的。
厢室的空间狭小,仅容两人坐。
如果强挤,可以坐进第三个或第四个齿轮人。
“诸位可以停下了,等待我们的好的消息罢。”
京垓便对众人说道。
精神病齿轮人们本来也不愿意下去,就站在一边,见着秭进和京垓、还有那狮子头齿轮人进入其间。
然后随着一声声响,封闭的厢室开始下降。
这个厢室不是沿着齿轮的轨迹,犹如摩天轮般下降的。
它是笔直下降的。
最开始是一片黑暗,只有三个齿轮人的灯泡眼放出的荧光照亮彼此。但很快,像是玻璃一般的墙壁里飞跃出了点点的荧光,擦亮了紧靠厢室的电源的缆线。
这些从墙外飞逝的荧光让秭进感到不安。
而京垓却想起了他最初前往精神病广场时所见到的一切。
“人们之所以声称自己能够看穿未来,只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对未来其实……一无所知。”
他想道。
在来到精神病齿轮人的下层后,京垓理所当然地见过地球仪齿轮人。当时他曾问它:
“你既然知道前因后果,那现在,我问你,我是从什么世界来的呢?”
“你是从一片荒芜的世界来的。”类似地球仪脑袋的齿轮人说,“并且已经死过了很多次了。”
“哈哈,那我的未来会变得怎么样?”
地球仪的齿轮人沉默了一会儿,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当时,旁边看热闹的人笑道:
“哈哈,待会儿,他又说你的事情非常复杂,他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啦!你可以走了。”
地球仪齿轮人感到不开心,他开始嘟囔起每个灵魂的前世后果都是非常复杂的,他花上一辈子也讲不清楚哪怕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呀。他不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吧,你迟早会变为大海中的泥土。”
海?
齿轮人们只在记载中有过海的概念。
不过……变成泥土吗?
京垓一时开怀,饶有兴致地回忆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他想到一半,那困惑、好奇还有恐惧到了极点的秭进发出一声怪叫:
“周围越来越亮了!”
狭窄的厢室在谁也不晓得的阶梯之中,无尽地向下坠去,就像石头坠入了看不到底、也看不到水面的幽深黑暗的井中。
等坠到了一定程度,四处闪烁着幽暗的向上冒出的光。点点滴滴,一团团,一簇簇,犹如萤火,犹如倒映在水面之中的荡漾着的月华。
无边的月华随着厢室极速的下降,而向上掠去,演绎出诸多光怪陆离的景色,好似墨水沁入了水中,晕散开来的无边的景象。
“别怕,进,我们正在前往形体界面以下的地方,这是正常的。在形体界面以下,世界问题所使用的探测波的传播速度会发生明显的增加,换而言之,这里的物质密度远远大于大地表层的岩石。”
“可是,这些东西,明明就是液体罢!我感觉到它们正在这小屋子旁边流动。”
秭进的脸贴在了厢室玻璃般的墙壁上,他看到遥远的正在离去的上方,漂浮着许多插入这无尽液体中的棍子,他知道那些东西指示着
“难道物质问题与世界问题的解答者,曾告诉过你,液体的密度一定会比固体的密度稀疏吗?又或者,有人曾告诉过你,会流动的东西,就一定是液体吗?进。”
京垓撑着自己的双角,恬静地问道。
秭进猛地愣住了。
仔细想想,这确是他自己虚无的猜想,而从未有人能够确凿无误地告知过他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
“你知道得好多呀,京垓。”
秭进忍不住感叹道。
寻常的博士也不过是通晓自己所需解答的问题所需要的一切的知识。而京垓的知识已经远远越出了这一界限,让他想到了无所不知的导师。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进,只要活得够久,一切知识,都是唾手可得的。”
他说。
狮子头齿轮人一言不发,就靠在墙侧,眺望这无边无际的世界的另一处。这齿轮人曾经直接服务于均平导师,因此,他知道他们所处的正是均平导师所说过的“下降的阶梯”,也就是当初世界问题的挖掘者,所挖出来的通往世界最底之处的“井”。
一个可能有数百千米,甚至数千万米的井。
玻璃箱般的东西,抵达最底之处时,连绵地闪烁出一阵红蓝色的光,示意其间所坐的人,他们已经到了。
“博物导师,你也在吗?”
他看到光的闪烁,便问。
“孩子们,你们的表现一直在我的眼中。”
灯光的闪烁传递了一种只有齿轮人晓得的复杂的言语。
“那我们的表现,您失望吗?”
京垓知道博物导师很早就将自己身体全部拆掉了,因此,现在的博物导师只是流窜于这数千年来都在不停翻修的解答的城市里的怪异的信号。
狮子头齿轮人一声不吭,寂静地跟在京垓的身后。
而秭进又有恐惧,又有点好奇地走在京垓的身前。
那时,博物导师无比伤心地说道:
“对不起,孩子,我并不知道现在我还能对你们说什么。”
不论是生命,还是死亡,也不论是我们对你们的爱的真实,还是我们曾受到过的作为创造者们的爱,也许这一切都是一样的,但我不晓得我应该从何处讲起。
“没关系,博物导师,我也非常感激你们,让我们能够诞生于世,并赐予了我们以生命,一种宝贵的东西。”
京垓走向前方。
在这地底最深处的房间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秭进看不懂的语言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文字。
而石碑之前则有个小的祭坛,而祭坛上摆放着一只山羊的头颅。
那只羊头正朝着京垓露齿而笑。
两只虚无又黑暗的眼窟窿,吸引住了秭进的目光。
“那是什么?京垓。”
京垓平静地说:
“那是一种古老的动物,它活着的岁月与死去的岁月同样漫长,在上一个暴雨的时代,被发现并制作成了我们最伟大的导师。这位导师的名字……”
京垓说:
“我们通常称之为天人。”
天人导师。
秭进愣在原地,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尊神灵。
所有齿轮人都是在天人导师的见证下出生,并被天人导师赐予名字。
在这个意义上,天人导师即是所有齿轮人的父亲。而一个种族的父亲,那无疑即是这个种族的神灵。
秭进看到京垓恭恭敬敬地在山羊头面前磕了磕——
示意一种无上的虔诚。
但山羊头却好像被京垓逗乐了。
它龇牙咧嘴,牙齿的缝隙里,充斥着不知是什么时代又是什么东西留下的液体。
“你既然要把我们打倒,又为何在我们面前顶礼膜拜?快把事情做完,然后回去吧。你们的道路还很漫长。”
它无声地说道。
犹如半透明的水晶的墙的外面,无数的光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上浮,分不清这些光是外面原来就有的,还是这明亮的室内所带给外界的。无边无际的光不停地变巨变大、直至鼓胀起来,犹如垂天之云,变得虚无缥缈。
“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天人导师,还请您安息。我只是在表达,我对一个时代的你们的敬意。”
京垓站起身来,从山羊头底下的祭坛中,抽出一个古怪的黑匣子,匣子上插着一根发条,好像是打开匣子的钥匙。按照古代齿轮人留下的知识,黑匣子的原理是没有解明的,但这些黑匣子确实,就是七位导师真正最为核心的部位。
第一位导师,天人,在其他导师的帮助下,拆解了全部的自己,以制作齿轮人。而最后一位导师的拆解,自然不会是由导师完成的,而是由第一批齿轮人完成的。
最后,导师们只留下执行自身的功能所必要的部分。
这些部分各不相同。
唯一相通的便是黑匣子,相当于心脏一般的部位。
“大荒之上,异族权利的更替,你们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有的异族从此衰弱灭亡了,有的异族却趁势崛起,重新成为一带的霸主,循环往复的运动,会叫人感到无聊。”
天人导师说。
“没有想到,最终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会被子代所终结。”
博物导师寂寞地发声道。
在秭进与载弍的注视之下,京垓用自己的手,握紧了黑匣子的发条。
“是的,循环往复的运动,还有停滞不变的运动,都会让人感到无聊,现在,让我们开始吧。”
他低垂着双角,犹如最为虔诚的信徒,正手捧一本无上的教典。
“属于我们的时代的更替,我们已不再想屈服于你们所制定的秩序了。”
要知道,没有任何东西会是一成不变的,期望于物质的永恒者,最终也只会被时代所背叛。
过去,面对地球仪齿轮人的京垓曾如此回答道。
但是,生或者死,皆是小道。纵然你的言论为真,而我将会成为大海中的泥土,我的存在也会在这之前,为齿轮人,为大荒,为这个世界带来永不磨灭的属于我的印记。
现在,时候已经到了。
让我们一起驶向未知的他乡罢——
从此这座城市不将名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