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的最后,苍都和昂一起默默的品茶。
“怎么样,和他们几个年轻人的茶会,进行的顺利吗?”苍都放下茶杯。
“至今为止,我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和我一起享受品茶的时光了,还需要你来担心,你也别用那种自己已经老了的语气给我说,未来是要由你们来支撑这个世界的,才刚刚开始,可别给我露出一副懈怠的样子啊,”昂也品完了一杯,醇香久绕不散,“老的人,是我啊。”
“你才是那种老不死的怪物吧,甚至没人知道你到底活了多长时间,我小的时候你就这幅样子了,到现在还这么活力旺盛,都猜你活了上百了,但我直到现在都是不相信的,”苍都打趣的说,“那样的话,还算是人类吗,是神或者妖怪吧。”
“我是长寿了点,你们的沙罗奶奶不也和我一样吗,从你们还小时就老了,老到现在甚至还没有衰亡的迹象。”昂也是摇头笑了笑,隐约带着自嘲的意味。
“让沙罗奶奶听见了,肯定会揍你一顿吧,”苍都说,“但至少我们知道沙罗奶奶的大概寿命啊,是她自己亲口说的,大概有二百多岁了,可老爷子你是一神秘就是我们的一辈子啊。”
“我现在是真的老了,你们看着我还能像几十年前一样拔刀如鬼神,实际上那鬼神也不过被消磨的只剩下一层虚影了,”昂又为自己倒上一杯,“我也是时候退休了,如果可以,真希望之后的日子里,能够无忧无虑的喝着红茶度日啊。”
“光是影子,也是足够震慑的鬼神模样了啊,”苍都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呢老爷子,这种语气可不像我记忆里的你啊,你一直都那么雷厉风行的,现在怎么越发像是变成普通的老头了,你可是那位传说中的人物,被人称,一个背就可以扛起整个月夜界几百年的人啊。”
“可影子的背可是什么都背不动啊,”昂叹了一声,“苍都,我说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是要交给你们来支撑的,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上,为这个世界,能够留下的也是唯一的萌芽了,我是那种活在过去的老人,终究是要跟着过去一起远去的。”
“怎么今天的话题听着有点沉重啊,像是下遗言似的,不会和他们几个聊的时候,也是这么死气沉沉唉声叹气的吧,使不得老爷子,”苍都摆摆手,立即拿起杯子,放到嘴边才发现还是空的,又赶紧给自己倒满,“我们喝茶,喝茶,茶会不是该放松的吗。”
他隐约听出了昂的语气里带着真挚的感情,不像是玩笑话,心里暗暗有些紧张和急了。
“对,喝茶,”昂又笑了笑,但苍都看的出来,这是装出来的笑,来掩盖着一些难以说出口的话语,他想那话语一旦说出来,该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吧,“你说的对,果然老了记性也不好了,我自己给别人说茶会就是放松,自己最好却忘记了。”
苍都的杯子放在嘴边,却迟迟不把茶水送入嘴里。
“老爷子,你,的确是能够再活个几百年的老怪物吧,”苍都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飘忽不定,“该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其实,身边如果真的有个这样的老怪物,挺好的,比什么都没有,要好的多了。”
“我要是说我不能呢,我只是个稍微长寿点的普通人。”
“那么你死的那天我会为你办葬礼的,只是那场葬礼,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吧。”苍都慢慢放下了杯子。
昂忽然站了起来,苍都一愣,看见一张皱纹的脸,上面被刻满了沧桑和时光,被无形的疲惫与操劳占满,此时外面的世界,漫天都是飘向,仿佛几十年前,那场战争还未平息,这个男人也是如此,经常沉默的站立着,那时的他看着远处一言不发,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向什么方向,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只是那脸上,带着无比繁多的惆怅。
但是此刻的老人,面容只像是个普通的老人,那种已经忙碌完了一生,再无压身的繁多事务,也无需再顾忌那么多,思考那么远,在距离生命彻底走到尽头前,只剩下唯一的忧虑还没有离开脸颊,那是对后辈或子孙的难以释怀。
可是昂忽地露出愠怒的表情,将那份只在一瞬间暴漏出的内容遮住了,昂伸出手用力的拍打苍都的肩膀,吓的苍都一愣一愣的。
“都说了茶会该放松的吧,让你喝茶你又给我造成这种低沉的氛围,”昂说,“你们是未来的支柱,而你则会是你们这些支柱中最中心的一个,是要带领大家,走在最前方的人啊,别这点小事就露出这种表情来,你这样我哪天真死掉的话,九泉之下也难安心!”
“好好好,我错了,老爷子你下手别那么狠,完全感觉不到你是那种老的快死的人啊。”苍都揉着肩膀说。
“好好珍惜吧,这或许,就是最后的茶会了,下次就是你来坐在我的位置,和其他人一起品茶了。”昂坐了回去。
“说什么呢老爷子,我就是个分团长,哪有资格坐你位置上。”苍都耷拉着脸。
窗外,雪纷扬,寂静洒落天地。
“那么老爷子,茶会能不能就先提前结束了,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感觉还有些堵塞思路的东西,是在议会上没有点出来的。”苍都忽然摆出一副正经脸。
“哦,这时候倒颇有个团长的样子,该闹腾就闹腾,该严肃比谁都严肃,”昂靠着椅背,“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只是我联系一起已知的线索后,总结时发现的被疏忽的可疑点罢了,”苍都思考着说,“首先让我产生额外注意的,是这次侵入者的身份,本来这个问题其实根本算不上可疑点,犯人的身份就是要来查才有的,但是联系上博恩的叛变,他这几年来都没有什么过于暴漏的可疑行为,那么最大的可能,和他联手的侵犯者,是早在他成为团长时或更早,就已经相识了呢,这一点议会上,银,额不对,葵团长,也似有似无的多少涉及到了一点。”
“只是我的猜想,老爷子,”苍都说,“根据我知道的,博恩是在战争末期,被骑士团特别收留的部分有潜力成为骑士的人员中的一名吧。”
“把你的猜想说下去,我听着。”昂看着苍都。
“世界上,有潜力的人那么多,肯定不止当时被收留的人吧,而这次侵入的犯人,会不会在当时就和博恩相识,但是博恩被收留了,可他们没有,变成了流亡在外的浪客,然后等待着某个时机,发起的一种,报复一样的行为呢?”苍都说,“当然仅仅只是猜想,再说那时候都是孩子,真的会想那么多吗?也过了这么多年,博恩能够做到称职的团长时,还不忘联系他们,说来的确有些天方夜谭。”
“你的思维和着眼点,也是一个领导人该有的啊,”昂带着满意的笑容点点头,“这次的事件,有一点我没有给你们说,现在可以告诉你,我遇到了一位过去的旧识。”他说着,笑容渐渐褪去。
“总骑士长,您就别抬举我了,”苍都无奈的挠挠头,“那么所谓的旧识,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以给你权利,去二分团,找过去记载的机密文件,”昂说,“那个人,在战争时期,曾是我的部下的新锐,倒不如说那时候他也是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被特例招进了部队,他们个个天资聪慧,经过少许的锻炼,虽说不能放在危险的战事里,但也足以派出执行一些任务了,他们本来,如今该是坐在你们几位年轻人的位置上的,那时候,我把未来的希望,全部都放在了他们的身上,去培养的。”
昂的脸上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悲伤,苍都忽然明白了,他如今正在了解的,可能是名为昂·奥古多这个人的过去里,最缠绕他心灵无法放下的事情。
“我到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他们其中大部分人的脸,甚至是名字,”昂说,“那群孩子中,有过一个被人抢夺东西抢怕了的羸弱男孩,他叫维普怀特,有着一头好看的蓝发;有过一个天生能上使役虫兽的女孩,她叫安内梅斯,长大的话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吧;有过一个很怕见血,但却为了大家依然努力加入训练的男孩,他叫狄克;也有过一个让我印象深的不能再深的,他们之中最不可一世的小子,天天都猖狂着想要挥刀打败我的,他的名字是,达乌斯,”说到这里,昂的头已经低下去了,他忽然抓起身前的茶杯,狠狠的甩了出去,砸在墙上一片粉碎,震的苍都浑身一颤。
“对,还有他们中算是被看作领导者的孩子,是和达乌斯一起,最让我看重的孩子,从小就有大人才有的思维模式,如果剔除稚气,会是最出色的吧,他叫做空,是个天生的英才,”昂扶住额头,“就是他,最先带着另一个孩子主动找我加入骑士团,那个孩子是他的弟弟,没有血缘,是在乱世中相遇然后互相依偎在一起的,我记得是个不爱说话的孤僻的孩子,叫乌尔法,只喜欢躲在哥哥的后面,也是空这个孩子,不断带来了更多一样的孩子,最后组成了一个全是孩子的队伍,是那个年代里,部队中能让人欣慰的星星吧。”
然后昂也不断的念出了更多的名字,多的都可以记录成一个名单簿了,昂就那样捂着额想着,说着,仿佛时间流逝都慢了,为了给被勾出的过去让步。
“其中还有的人,是你知道,原第三分团团长,博恩·柯怀德,还有刚刚自首的,第二分团副团长,英格。”昂说。
“是吗,原来他们也是啊,”苍都只觉得自己被告知了一段发生在很遥远时候的,充满了沧桑的故事,“你刚才说的那些名字,我都有印象,而且......”他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而且一部分名字,在刚刚议会上你就听到过是吗,安内梅斯,维普怀特,乌尔法,还有达乌斯,就是这次侵入者们的名字,”昂阴着脸,低着声,“他们本该是在那个时代因为一场事故全部阵亡的冤灵,而现在,他们又回来找我了,找这个世界了。”
苍都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份猜想,他认为这次的行为,可能会是一群人因为什么缘由,从而酝酿了数年,发起的复仇,这场复仇之争,他们选择的目标可能是整个月夜界,也或许,是更加高的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被罩在了一层黑色的幕布里,这张幕布甚至可以遮盖天,如果这猜想是真的,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这群孩子带着如此的沉重的感情走过这么多年。
“你刚刚说‘本来’,他们本来该是比我们更优先拥有资格成为骑士团长的人,你说他们都是在那个时代因为事故而变成了亡魂,”苍都说,“他们都死了吗,那次事故又是什么?”
“我们叫它‘黄昏谷事件’,”昂说,“他们是被陷害的,因为部队里有人私通了白昼界,他们就是其中的牺牲者,在那个山谷里被白昼界的兵力包围,围剿,战力是他们不能比的,因为白昼界用了特殊的手段,把那个地方的环境强行改变成了适合他们战斗的,将黑夜变成了只有白昼界才会有的黄昏。”
“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看到的,就已经只是一本牺牲名单了,那群孩子的名字,没有一个不在上面,列的清清楚楚,一律都是死亡确定。”
昂的拳头不知何时握的死紧,指缝甚至溢出了血,他弄破了自己的手心,他在压制着心中的冲动和情绪,所以苍都一时没有察觉,但是现在他注意到了,昂的拳头狠狠的压在桌面上,那石制的桌面被悄无声息的震出了裂痕。
如果昂不去克制的话,屋子都会震动的崩坏吧。
沉默中的,拳头里死死我攥着庞大的悲伤,愤怒,和不甘,悔恨,糅杂在一起,宛若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