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泡泡到后院看见小汽车就不哭了,磁铁似的拼命伸脖子靠拢,康颜差点抱不住他,略弓腰将他放进小汽车。
泡泡坐进去,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只会握方向盘忽上忽下地在座位蹦哒,嘴里还不停喊:“车车!车车!呜──”
康颜一看车标就笑了。
许永绍居然给儿子买的“同款车”,黑漆漆的森冷气质和小朋友一点都不搭,也只有泡泡才无所谓,跟放出笼子的小麻雀似的摇摇晃晃叽叽喳喳。
康颜握住后视镜,推泡泡绕院子打转。院子翻修过,把丽姨种菜的土推平种草,围栏种了藤蔓月季,密密匝匝地爬满铁栅栏,已经间或打了苞,再过不久就能开满拳头大的粉色花盏。
泡泡玩得极兴奋,小手摇来晃去,康颜环顾四周:“许永绍没下来吗?”
姚姐摇头:“没有呢。”
康颜无奈地哼一声:“自己说要带儿子玩,临了又不下楼,先前就别夸海口嘛…”
许永绍进了书房。
房间灯光昏暗,黑黢黢的影子像激将咬合的齿轮从四面八方压来。他没开灯,熟练地从书柜翻出相册,掀开沉甸甸的木头封皮,扫视康颜的第一封信。
他一封封翻看,到某页时蓦然停止翻动。
『樊先生您好:
我写的作文在年级得了一等奖,名字是《最可爱的人》,我写的雷锋叔叔的事例,老师在班里给所有同学念了一遍。
溪溪最讨厌了,说世界上没有最可爱的人,我很生气,我身边就有,樊先生就是最可爱的人。
樊先生无私的帮助了我,妈妈说我要好好念书,将来也和樊先生一样赚钱帮助其他小朋友,所以老师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说我要做生意。
她问我为什么不当科学家,我说做生意的人都是好人,会给我们钱,老师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我真想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来报答您。
2015年5月24日』
许永绍倚靠落地窗席地而坐,隔了扇玻璃,他能听见母子二人在花园的笑闹声。
许永绍抽出这封信,默读一遍又一遍,蓦地起身从抽屉翻出未抽完的烟,抖出一根叼嘴里,点燃。
他临窗而立,在阴暗角落俯瞰夕阳笼罩的花园,烟气喷涌,似云似雾,将欢声笑语涂抹得遥远虚幻。
许永绍又拈起那封信,眯眼就着窗户透来的光线审度,脆弱的页角被攥得皱纹丛生,宛若一张鲜活的脸陡然吸干精气,变得面目可憎。
他终于想起早该明白的事实。
康颜爱的,从来就是樊先生。如果没有樊先生,她不会嫁给他,如果他不装成好丈夫,她也不会爱上.他。
她爱的是好人。
他就是柯国平嘴里的阴沟老鼠,披了人皮靠近阳光,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扒皮,而他无处遁逃。
因为他太渴望阳光,渴望他抓不住的阳光。
暗火灼烧的烟头挨近信纸,白烟如同菌丝缠绕蔓延,很快,信纸破出指甲盖大小的洞,橘红火星贪婪舔舐白纸,只剩焦黑飘落。
洞口越来越大,透过它看见许永绍的眼睛,漆黑、隐晦,像从孔洞窥伺深夜,再怎么寻觅,还是一团无法抹去的黑。
许永绍淡去情绪,冷漠松手,任凭火焰将地毯烫出焦痕。
上午秦捷果真没来,直到午饭的点才乘地铁赶来。
他发信息询问康颜,康颜说自己在食堂吃饭,秦捷便直接去了十六楼。
食堂由两个公司共用,空间极大,足足两层楼高,黑白灰为主调的复式设计,黑色花岗岩楼梯通往二楼,玻璃制的透明围栏将二楼空间圈紧。
康颜朝秦捷招手:“这里!”
秦捷坐咖啡桌对面放下书包:“拿了什么菜啊?我看今天中午好像有葱爆羊肉和河蚌汤。”
康颜笑了笑:“我也拿了这两样。”
秦捷准备翻书包,康颜说:“你先去拿菜吧,我感觉汤已经不是很热了,先拿菜吃了再说。”
秦捷起身:“行,那我先过去。”
康颜歪头看了眼他的书包,似乎没放什么土特产,思索艾哲美会送什么东西,秦捷端着满盘菜肴落座:“好奇了吧?”
康颜不好意思地点头:“有点好奇,我问她她又不肯说。”
秦捷转身翻出巴掌大的暗蓝色礼盒:“喏。”
康颜抬眼看他,秦捷耸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吧。”
康颜接过礼盒掂掂重量,不重,隐约有东西晃响。她掀开礼盒盖,一条银色项链闪烁眼前:细股链身,草帽形吊坠,正面刻有「one-piece」的英文字母。
康颜略有触动,撇开项链,拿起项链压着的纸条,纸条包裹了一张名片,白底黑字写着「重庆天禄事务所魏桦-律师」。
康颜抿唇,展开纸条,蓝色圆珠笔写下一段可爱圆润的文字,她一眼就认出是艾哲美的笔迹:
“我们要过上最自由的人生!”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
──艾哲美to康颜
康颜蓦然视线模糊,啪嗒掉落眼泪。
秦捷见她哭泣,手足无措地翻找纸巾递给她,康颜接过纸巾,破涕为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秦捷摇头:“没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肯定克服,加油!”
秦捷握拳打气,康颜看他一本正经鼓气的样子,忍不住低头笑:“你又不知道什么事…唉算了,先不提了,吃饭吧。”
她拿出项链,低头戴入脖颈,摸着上面的草帽坠子:“好看吗?”
秦捷比了个大拇指:“好看,很适合你。”
康颜捞起吊坠,抚摸凹凸不平的刻痕。
许永绍单手搭玻璃栏杆,掂平脸俯瞰她的一举一动,插兜的手无意识抠着衣料滑动。
王利民还没吃饭,可现下一点也不敢叫饿,许永绍微偏头:“他们每次就这样在食堂吃饭?”
王利民赔笑:“这个…许总啊,我是真不知道。”他心里盘算许多,斗胆解释,“许总,小年轻人搞搞暧.昧什么的,一块儿吃饭多正常啊。”
许永绍斜乜他,犀利带刺,针扎似的逼得人挪眼。
王利民不敢再说,许永绍搭栏杆的手握紧:“她是我老婆。”
王利民点头:“是是…啊、啊?!”
他一口气没顺上,眼泪呛咳得满脸都是,许永绍冷眼旁观。
王利民奋力思考,一边想着怎么安抚许总,一边回忆自己有没有迫害过康颜,越想腿越哆嗦,话都说不利索:“许、许总啊,那个…我我我我真不知道…”
许永绍闭眼深吸气,指王利民:“下班的时候,你找秦捷私聊,让他到谷屋食楼来。”
他沉声:“记住了,别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你知道后果。”
秦捷和办公室的人告别,还没搭上电梯,先收到了王利民的微信,说是让他去隔壁大厦的谷屋食楼,总经理要见他,还附上包间名称。
秦捷挺懵,他压根就不认识什么总经理,更别提私底下见面,自问也没什么才华能得总裁青眼。
秦捷离开大厦,谷屋食楼招牌挺明显,就在隔壁大厦五楼,占据了两层空间。
他推旋转门进入,穿旗袍的女服务员迎门:“你好,请问几位?”
秦捷面对金碧辉煌的装修有些局促:“嗯…请问西风阁在哪儿?”
服务员抬手往里招呼:“请您跟我来。”
正饭点,食楼的人挺多,中国人爱就着叮铃咣啷的觥筹交错声聊天,所以一上楼进包间走廊,安静得让人不适应。
服务员带他到包间门口,木制房门挂了「西风阁」的镂空牌匾,看上去就不是自己的消费水平。
秦捷忐忑不安地敲门,很快,房内传来一声:“进。”
他推门,眼珠不敢乱窜,老老实实先看地面,再慢慢往远挪。
包间空间不算大,但内饰丰富又不逼仄,分里外两屋。外屋是四人座木制高脚茶桌,太师椅形制的板凳,边沿一盆仿真梅花,中央的青铜色香炉袅袅生烟。
秦捷目光收敛,隔着丝缕白烟,看不清里屋虚实,只勉强能认清有个人侧坐于罗汉塌,自顾往杯中斟水。
秦捷穿过雕花落地罩,男人搁置小瓷杯,缓缓偏头。
秦捷愣愣地瞪眼。
他没想到总经理是这样年轻的人物,更没想到会是康颜的丈夫,忽然有种被人甩了一巴掌的恼恨感。
许永绍气定神闲地抬下颌:“坐。”
秦捷怔着神,顺他的话语落座,书包放也不是背也不是,握紧书包带踌躇。
许永绍无视他的尴尬,为他倒了杯小酒,推远:“秦捷是吗?”
秦捷盯着杯面晃动的光影,点头。
许永绍从西服胸兜夹出一张名片:“这是你们学校陈凤源教授的名片。”他放于桌面,摁名片推过去,“他会给你留一个研究生名额。”
秦捷看了许久,不明所以地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许永绍抬手远离桌面:“很简单,离开我们公司,不要再和康颜见面,不要和康颜保持任何联系。”
秦捷皱眉沉吟片刻:“您的意思是,和康颜断交?”
许永绍凝视他,缓缓点头:“是。”
他知道,这种条件开出去,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秦捷和社会那群人没有区别,那点爱情压根就守不住。
秦捷觉得可笑:“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丰厚的东西把我送走?就为了…就为了不让我和康颜接触?”
许永绍沉默地端起酒杯,在手中辗转酝酿:“我不希望我老婆跟你们这些人有任何交集。”
秦捷看着名片,依旧没拿起:“您的意思是,您觉得我和康颜私底下有什么问题?是吗?”
许永绍停顿动作,冷哼一声:“倒也不是,小颜看不上你这种人。”
秦捷直挺挺看人:“那是为什么?”
许永绍垂眼看桌面:“…我不喜欢有觊觎康颜的人在她身边打转,让人恶心。”
秦捷胸口有情绪炸开,又生生压回去:“您可能误会了,我和康颜之间什么事都没有,这个东西…”他将名片推走,“我不能收,不是自己正大光明争取来的,我也配不上。”
许永绍沉眉注视那张名片,抬眼:“只要满足这么小小的一个条件,就可以前途一片光明,难道你不动心吗?”
“您说对了,我的确挺动心的,不仅对名片,对康颜也是。”秦捷笑着摇头,“但是,爱情有爱情的尊严,做人有做人的尊严,我接受了名片,既是在践踏自己的喜欢,也是在践踏自己的原则。”
他起身:“名片对我来说不是必需品,我早已做好毕业回家乡创业的打算,不会在这座城久留,所以您的担心是多余的。”
秦捷要走,身后突然一句:“站住。”
他回头,许永绍放下瓷杯:“既然你日后不会再和康颜接触,那也算践行了我的要求,有资格收下名片。”
他夹起名片递过去:“拿着。”
秦捷垂眸半晌,蓦地吭笑一声:“您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吧?”
许永绍指端陡然夹.紧。
秦捷研判他:“我明白了,你在害怕,你怕我把康颜抢走对不对?”
许永绍收回手:“笑话,我说过康颜看不上你这种人。”
秦捷也不反驳:“你知道康颜喜欢什么吗?你有多了解她?”
许永绍将名片攥入手心:“比你了解的多。”
秦捷点头:“是,您是她丈夫,必然比我了解的多,但比我多,不代表就了解的足够多。”
他绷紧书包带:“您只是用金钱掩盖自己的心虚,您的所作所为不是在面对而是在逃避。”
“您这样下去,根本不用我或者任何男人参与,总有一天,康颜会离开。”
许永绍斜乜他:“不要拿你自以为是的想法来说教我。”
秦捷深吸口气,缓缓叹出,取下挂脖子的工作证扔桌上,啪嗒两声,许永绍心口蓦然挨了两锤,心惊肉跳。
“我和康颜之间清清白白,如果我事先知道是沾了您的光,我绝不会来贵公司,这就是我对爱情的原则。”
“您做人,有原则吗?”
秦捷说罢,仍然礼貌地推门离开。
许永绍双手搭桌面,也不知枯坐了多久,他心火灼烧,烧的口干舌燥,慌忙给自己斟了杯酒水,却斟得满桌都是。
白酒弥散,顺桌沿坠落,打湿裤管。
许永绍握紧酒杯,指甲用力发白,猝然抬手,将瓷杯狠狠掼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