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决明主动提议一块去六旗主题公园的时候,艾登觉得他应该是做好心理准备了。
毕竟,说到底,六旗就是以它打破各种极限的过山车而出名的,人们去那儿就是为了寻求刺激,
拐下高速,驶入通往乐园的林荫道后,远远就能听见的尖叫声一下子把云决明从睡梦中惊醒了。“那是什么声音?”他睡眼朦胧地问道,毯子一下子滑了下来,艾登顺手捡起,一把丢到了车后座上,云决明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艾登没有立刻搭话,而是等车子驶出了山林阴影,才伸手指了指左前方那无比显眼,高耸入云,成一个倒u字型的绿色过山车轨道,“从那传过来的。”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似的,一辆过山车以眨眼的速度,如道残影般冲上了绿色轨道的最高处,随即又以与地面几乎垂直的角度,直直坠落,带来了一阵凄厉的声浪,以及轨道与滑轮之间摩擦发出的轰轰声。艾登瞥了一眼,发现云决明的脸色几乎就跟那轨道一个颜色。
“那可是世界上最高的过山车,ming,叫金达卡。”他促狭地冲对方眨眨眼,“你害怕了吗?”
云决明咽了一口口水,“你坐过吗?”
“好多次了。”艾登笑了起来,“有一次,我和整个橄榄球队打赌,看谁能一直连续坐最多次——我们去的那天人不多,平均十多分钟就能玩上一趟,那天我连续玩了十四次,感觉把我买的季票钱都连本带利地坐回来了,这个记录至今没人能打破。”
听见这番话,云决明原本青绿的脸色顿时又转为煞白。也是幸好,他现在面前没有镜子,才看不到自己的神色是怎么赤倮倮地出卖了他的恐惧,艾登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却不说破。只瞧着云决明不做声地伸着脖子,偏着头,想从前挡风玻璃那儿瞧见金达卡的全貌。每次一有过山车经过,他就会微不可察地颤抖一下。
“你说你来了美国以后就没去过游乐园,”在乐园入口处交了停车费以后,艾登适时地打破了沉默,“那在来美国以前呢,你去过吗?”
“去过,当然去过。”云决明嘟囔了一声,“小学秋游的时候。”
“‘秋游’?”又是一个艾登听不懂的词,“那是什么意思。”
“用英语来说的话,就是班级集体外游,”云决明解释了一句,“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的春游——也就是我离开中国前最后一个学期发生的事情——就是去长隆欢乐世界,它跟六旗很像,也是主题公园。”
“那你坐了过山车吗?”艾登坏坏一笑,故意问道。一看云决明的反应,他就知道云决明八成根本没有任何乘坐过山车的经验。
“嗯……”云决明瞥了他一眼,有点不自然地含糊了一句,一点点粉色攀上他的耳尖,“但已经过去太久了,”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我早就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就记得挺刺激的。”
“没关系,”艾登贼兮兮地说道,夸张了自己的语气,“金达卡可以重新定义你心中对‘刺激’的看法,下来以后,我们还可以顺拐去旁边的跳楼机玩个几趟——那也是世界上最高的跳楼机,顺便说一句。”
“行啊。”云决明表面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然而那张面无血色的脸显然表达是另一种意思。艾登不得不借着几声咳嗽才盖过去了大笑的冲动,稳稳当当地停好了车。准备下车的时候,云决明脸上已经换好了视死如归一般的神情,他松开安全带的模样,就像即将背水一战的将士放跑爱马一样,依依不舍又带着诀别意味。
艾登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在停车场笑到打滚了。
他很早就注意到,云决明喜欢在自己的面前表现出自己“最男人”的一面,会尽可能地把传统观念中认为不那么男子气概的一面藏起来——譬如他喜欢去一个可爱温馨的甜品店写作业,或他最喜欢的食物是栗子蛋糕。
再者,就是他害怕坐过山车这件事。
而他在遮掩这些小细节时嘴硬的模样,在艾登看来实在有趣极了。
从停车场走到检票口的路上,艾登一路都在描绘他上次坐金达卡过山车的体验——“一瞬间,就像你的心脏倏地从你背后被吸了出去,你的灵魂被抛上了半空,再跟着你的身体一起落回地面,整个过程中,你的心跳都似乎完全停顿了,甚至也包括你的呼吸,那种感觉真是无与伦比。”再要不就是形容金达卡令人惊异的速度,“它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二快的过山车,可以在三秒内加速到130英里每小时的速度——那是多少公里来着?”
“210公里。”云决明有气无力地回答。
“啧啧,想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这个速度——噢,对了,据说,偶尔会有那么几次,金达卡的过山车会加速失败,没能一口气冲上那个接近500英尺……多少米来着?”
“140米。”云决明干巴巴地说道,此刻的他就像个只懂得计算的机器人,连手脚都僵硬了。
“——一口气冲上140米的高度,就会一下子倒退回去,要是我们也能碰上这样难得的经历,该有多酷啊?”
这回,云决明连话都说不出了。
“先生,您中暑了吗?”兴许是云决明的脸色太差,连验票口的年轻女孩都禁不住好心地询问了一句,“我们的医疗室进门后右转就是,您可以去那儿喝点水,也许吃点药?”
“不必了。”云决明的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了,但他还是想尽办法维持住了冷淡平静的神色,“我觉得我最好在短时间内都不要吃任何东西。”
年轻女孩不解地看着他,直到艾登把票递给她,才回过神来。
“别担心他。”艾登冲她粲然一笑,他没摘下自己的墨镜——不是他自恋,但是约州挺小的,还是会有不少球迷能认出他来——但那年轻女孩也呆滞了一下,“他只是有点儿紧张。”
“祝,祝您有愉快的一天。”那年轻女孩似乎都没听见艾登说了什么,只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脸红透了。
吹着口哨的艾登大步向云决明走去,却发现他原本苍白无比的脸色在刚刚短短的数秒钟内转为了青黑色。注意到艾登正朝他走去,云决明的神色瞬间又恢复了正常。“走吗?”他招呼了一句。但不知怎么地,艾登却好似从他淡淡的语气听出了一丝不快。
“当然,走这边。”
云决明不可能察觉他要恶整对方的心思,大约是自己的错觉吧,艾登心想,也可能是因为云决明实在太恐惧过山车了,才会有那样的表情。
“你带头。”云决明没有拿上一份公园的地图,而只是偏了偏头,示意他先走。
要是云决明之前来过这儿,艾登的计划肯定不会成功。但眼下,他对自己正往哪儿走毫无头绪,只知道金达卡过山车瞅着越来越近了,但还是有着一点距离。就在这时,艾登领着他拐上了一条两旁种满云杉的小道,“从这里就是往金达卡过山车排队的地方了。”他说道。
“可金达卡看着还挺远的。”云决明有点不解。
“他们把排队的地方设置得很长。”艾登解释了一句,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我们速度得快点,今天是周末,一会排队的人就要多起来了。”
直到真正走到了过山车的脚下,登上了排队的阶梯,云决明才意识到了不对——在他面前排着都是一家老小,最小的孩子看着只有七八岁,无论从年龄还是从身高都不可能达到乘坐世界上最高的过山车的标准,“这不是金达卡,”他转过身来,眯起了眼睛,“你把我带到哪儿了,艾登?”
“金达卡是这个乐园里最刺激的过山车,”艾登嬉皮笑脸地说道,假装没听到云决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要是先玩了那个项目,整个主题公园对你来说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了——我可不希望这样。”
“所以你就带我来坐小孩子的过山车?”
明明在窃喜,云决明却硬是不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只是冷淡地反问了一句。
“你也说了,距离你上次乘坐过山车已经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总得让你循序渐进地找回当初那种据说‘十分刺激’的感觉嘛。”
“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男人。”云决明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确实,他们身边全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两个大男人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中间,确实有点显眼。已经有不少人在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那又怎么样?”艾登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过山车只规定了身高多少以上能玩,又没说年龄超过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就不给玩了。这年头,难道有童心也是一种错了吗?”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果然,有不少人因此就转过头去了。只剩下几个仍然起劲地打量着他们——但那目光并不是疑惑两个年轻小伙子为什么会来玩这种没有刺激性的项目,更像是在疑惑这两个年轻小伙子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云决明也注意到了,他马上就低下了头,撇开了脸,显得很不自在。
见状,艾登摘下自己的墨镜——在场没人流露出认得他的迹象,这是好事——小心地给云决明戴上,他的手指不经意掠过一丝柔软的发丝,却又及时在贪恋触感以前收回了手。“好了,”他低声安抚道,“至少戴了墨镜,你可以假装那些人都看不见你。”
说着,他不忘狠狠地瞪了那几个人一眼,直到逼得他们收回了异样的目光,才打住——艾登很不喜欢美国文化中的这一点,美国人太过追求男子气概,所有的影视剧中都能找到男人被误会为gay以后感到尴尬和不爽的段子,以至于男性总是很忌讳自己与同性朋友之间的界限,生怕给对方,也给别人留下什么错误的印象。两个男人要是一起出门,要么只能去运动,要么只能去喝酒,绝不可能一起去甜品店吃冰激凌,更不可能一块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也许我们根本不该来。”云决明轻声说道,“如果有你的球迷看见——如果有你的队员,甚至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本来学校里就已经有够多关于我们的谣言了,再加上今天——”
“ming——”
“马上新一轮赛季就要开始了,”云决明抬起头,担忧的眼神透过了淡灰色的镜片,“人们很难接受一个有同性恋传闻的四分卫——”
“那我会用我的成绩让所有质疑我的人闭嘴,”艾登一边推着他跟着队伍一块走,一边坚定地回答着,“我上个赛季跑出的成绩是1200码,在这之前,约州从来没有哪个四分卫在这个年纪就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至于那些因为觉得我是gay,就不想看我比赛的人——损失了观看一场好比赛的是他们,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我的教练会因为我跟朋友去了一趟游乐园玩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把我换下场吗?”
“我——”
“已经轮到我们了,快快快——”排队的人不多,他们两个幸运地坐上了最后仅余的两个位置。云决明忙着把墨镜收进口袋里,一时间,话题就被中断了,“系上安全带,握好扶杆。”艾登叮嘱着他,不放心地在工作人员检查过后再用力压了压钢杆。
“这是给小孩子玩的过山车,艾登,”云决明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我哪怕把双手松开——”
话是这么说,过山车一动,他就立刻吓得抓紧了扶杆。艾登和云决明坐在最后一排,没人能看见他们。等过山车开始爬坡以后,艾登忽地揽住了云决明的肩膀,“你这是在干嘛?”云决明就跟个被非礼的黄花闺女一样惊慌失措,却又不敢松开扶杆推开他,艾登则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六旗!”他喊道,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急促的白光,设置在轨道上的照相机恰到好处地拍下了这一幕。
因为是给儿童设计的过山车,这个坡很短,几秒就到了尽头,艾登趁着云决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过山车即将俯冲的前一刻一把抓起了他的手——“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两种情绪截然不同的叫嚷同时响起,云决明吓得大惊失色,然而坠落的刹那很短暂,过山车马上就进入了平缓的一段。
“艾登,你别这么——啊啊啊——”
抓紧机会,他刚扭头想对艾登说点什么,可过山车又迎来了一个下坡,而他的双手还被艾登举在空中,这一次,云决明的尖叫声短暂多了,好似突然意识到这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恐怖。
“来,跟着我一起喊,很爽的。”艾登鼓励着他,“在下坡的时候——喔喔喔喔喔喔喔!”
云决明没尖叫,但也没喊,过山车在这之后来了几个小小的起伏,就结束了。他们两个是最后从座位上起身的,跟前面离开的乘客拉开了老远的距离。“那么喊很羞耻。”下楼梯的时候,云决明才小声开口了,“不过,这个过山车还挺有意思的,不怎么恐怖。”
“坐过山车的时候大家都会叫出声来,不叫才难受呢”艾登耸了耸肩,伸手从云决明衣袋里拿出墨镜,再给他戴上,“没人会注意到你的。实在不行,我喊大声一点——我做那个喊得最大声的人,不管是在过山车上,还是在底下排队的人,都只能听见我的咆哮,听不见一点你的声音,怎么样?”
云决明被逗笑了,艾登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他说道,“这才是来游乐园应有的表情,而不是——”
话说到这儿,他们刚好走到照片小站处,艾登顺手便指了指右上角屏幕上云决明那张兼具惊恐与虚脱的脸,耸了耸肩,说完了后半句话,“——那样的。”
云决明抬头一望,也禁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照片上的他头发纷乱,全身僵硬,双手紧紧抓着扶杆,好似正在台风中与怪物搏斗,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飞到天涯海角,而不是坐一趟连七岁小孩都能玩的过山车。
“二十美金一张照片。”正在玩手机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加印一次五美金。”
“我就要那张。”艾登掏出了钱包,笑嘻嘻地说道。“麻烦帮我打印三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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