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湿漉漉地走出训练场的艾登,一眼就瞧见了倚靠在通往停车场阶梯栏杆上的云决明。
他扭头望着远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深蓝色的毛衣显得人有些单薄,黑色的登山靴抵着水泥地,因为瘦弱而更显纤长。训练结束于四点,约州的日色已经西斜,锋利的勾月在另一边升起,沉静深蓝的颜料从顶端倾泻而下,洗净了所有雨雾,让明黄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悬在天际,清楚的分割线阻绝了落日燃起的大火,灰烬袅袅上升,在紫色画布上印出连绵不绝的殷红血渍。云决明瞧的是夕阳那一边。
艾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猛然一拍他的肩膀。云决明浑身一震,那双眼睛就像受惊的小鹿般转了过来,望着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哈哈大笑的艾登。
“你没等很久吧?”收敛了嬉皮笑脸,艾登和云决明并肩向停车场走去。他只花了一分钟就洗完了澡穿好了衣服,这会其他队员都还在更衣室里,没有出来——倒不是因为艾登不想把云决明介绍给他的队员们,而是因为他知道那帮人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尤其是杰森。当初推特上有个女生爆出云决明就是那个自己亲吻过的男孩时,是杰森亲自打电话给对方,要求对方把推文删掉的。
“这种女人真是有病,”他在做力量训练时偶然提到了一句,满脸厌恶不屑,“竟然暗示你是个娘娘腔的同性恋,简直恶心到了极点。”
“我不在乎,杰森。”艾登那时沉着脸回了一句,“她们只是说着玩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
“随你怎么说,艾登。”杰森放下杠铃,神色阴戾,“我不会容许有人这样造谣我的队员,更何况,这对士气也不利,没人想看一个基佬打球,或者在同一间更衣室里换衣服,艾登,即便一切只是传言或玩笑。”
凭着这一点,艾登就猜到他的队员们对云决明的态度不会太友好。即便之前提议让他跟着一块去迈阿密度假,艾登原本也不打算让云决明和橄榄球队碰面。
“没等很久。”云决明挠了挠鼻子,可爱地抽了一下通红的鼻尖,“我刚从图书馆走过来。”
橄榄球队的日常训练用的是另一个小规模的训练场,只有进行乱战训练或者是夏季模拟赛时才会动用大体育场。小训练场离图书馆很近,走过来只要十分钟。
“一整天都待在图书馆?”艾登知道云决明今天没课。
“嗯,”他应了一声,把书包往上又提了提,“历史课这周作业很多,要写一篇十五页的论文。”
“那就开我的车去吧,”艾登干脆地说道,他的车是辆2013年的红色福特野马,非常显眼,老远就能瞧见,“等看完公寓了,我再把你送回学校。”
“好。”云决明从口袋里抽了一张纸出来,是份打印好的地图,上面用红笔画出了一条蜿蜒扭曲的线,认真地说道,“我已经规划好路线了,用时最少,红绿灯也不多,谷歌地图是给不出的。”
接过地图的艾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快走到车子边的时候,他接过了云决明的书包,想帮他放好。背带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臂毫无防备地沉了沉,不由得吃惊于不大的帆布包里惊人的沉甸甸重量,“你这里面装了什么,壶铃吗?”他说着,把两个书包甩进后座,相比之下,他只塞了笔记本电脑和训练服的包就跟块海绵似的。
“课本,笔记本,电脑,资料,还有两本刚从图书馆借走的书,”云决明在前排坐好,不以为然,“跟我在国内上学时的书包比起来,重量轻多了。”
“在国内上学……是怎么样的?”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艾登好奇地问道。他从来没回过中国,奶奶倒是很希望他能回去看看——最好还能锻炼锻炼他的中文口语。但他每年夏天不是有fbi的实习,就是有橄榄球训练,根本没有时间旅行。
他在开车,因此只能偶尔瞥一眼云决明。后者的视线转向了窗外,艾登只能从倒影上看见他模糊的五官,说不清是在感伤,还是露出了微笑。
“最大的不同……可能是从开学到毕业,大家都待在同一个教室上不同的课吧”他轻声说,“所以一个班上的同学之间感情很好,也很团结,大家都卯足了劲,想成为全年级最出色的那个班,想让自己的班主任骄傲——”
“什么是班主任?”艾登不解,他没法听出这个中文词汇的意思。
“就是负责班级所有事务的老师,如果他的班级整体成绩很好,在团体竞赛中也能得到优异的成绩,那就证明了他的领导才能和管理才能,因此会让他很骄傲。”
“这种教学模式难道不会带来很多问题吗?”艾登不解地问道。
“啊?”云决明愕然地转过头,从他的神色上来看,他压根没想过国内的教育系统能有任何差错。
“打个比方,”艾登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认真地思索了几秒钟,“这种模式就有点像哈利波特里面的分院仪式,从一入学就注定了谁是勇敢的,谁是中庸的,谁是聪明的,谁是精明世故的。大家都更愿意支持自己学院里的人,同时还额外仇视别的学院的同学,所以到了最终大战的时候,斯莱特林学院的学生都几乎跑光了——如果不是因为七年来的教育都在不断向他们灌输自己就该是个识时务,见风使舵的斯莱特林的话,说不定会有许多人选择留下来战斗呢。”
“也有可能罗琳这么写,只是为了迎合大家对斯莱特林的刻板看法,”云决明眉头一挑,“要是真有一个魔法世界的话,或许现实根本不会像她笔下所描写的那样。”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反驳自己,艾登愣了一下,这时车后喇叭声大作,他才发现信号灯转绿了,赶紧拉回注意力。
“你没有经历过国内的这种教育模式,你也从来没有在国内生活过,很难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云决明再度别过头去,“当我第一次来到美国上学的时候,第一堂课是数学课。下课后,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还不知所措地留在座位上。我是那所中学的第一个入学的中国人,替我办理入学手续的校长助理以为全天下的教育模式都跟美国一样,从没想过告诉我下课要换教室这件事。”
艾登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扣紧,如今听到云决明假装若无其事般地谈起他的过去,就让他有一种心脏也跟着收紧的感觉。好似他们之间无形的联系允许他感受到对方真正的心情。他们如同两颗孤独的流星,环绕着那艘无人知晓目的地的外星飞船不断飞行,每一次轨道的交错都让他们更接近彼此,都让他们能分享一点彼此的痛苦。
“我就在那儿茫然地坐着。然后,一大群学生突然涌了进来,我一个也不认识,而他们全都愕然地瞪着我,就像我是某种错误,某个不该出现,扭曲了现实的东西,某位入侵者一样。我很害怕,同时也很不解——明明我刚才才在这间课室上课,明明我就一直坐在这儿,为什么刹那间所有一切都不属于我了?但我很清楚我在这儿不受欢迎,所以我抓起书包,从教室里跑了出去。”
艾登默默地听着。他觉得云决明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他在国内的亲戚,甚至是心理医生,或者是过去的一个朋友。他的声音变得如此朦胧,仿佛他正陷入梦境和现实的夹缝,滑入睡意将醒未醒,日光将明未明的罅隙,既像在梦呓,又像在自言自语,可他的口吻又是如此的冷静,似是一个无情的观测者,只是如实地叙述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对曾经的记忆,艾登心想,只有隔绝情绪,将自我完全排除在外,才能让他有勇气去回想曾经。
“我在走廊上游荡,下一堂课已经开始了,但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其实我需要的一切都在校长助理给我的资料当中,告诉我该去哪层楼的哪间教室,然而我看不懂,我认识句子里的每个单词,可我无法拼凑出它想要告诉我的意思。有个教师拦住了我,他问我有没有走廊通行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觉得我在装傻,于是把我带去了校长办公室。折腾了很久,他们才弄明白,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在这所学校应该做什么。
“整个过程中,我都在想,为什么他们不采用国内的教育模式,为什么他们要让人跑来跑去,而你在学校唯一能拥有的,就是一个置物柜?为什么不是一间教室,不是一个座位,一个学号,一个固定的,被悄悄写上了自己名字的课桌?为什么我每换一堂课就要换一批同学?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一个固定的同桌?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被人拽到不同的教室,却始终浮在空中,无法落脚,缺乏根须。而我想要的,是课间的小睡,是同桌悄悄指出的答案,是午休时躲在角落里和朋友打游戏,是一种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才能生长出的亲密,依赖,信任,集体荣誉感。只有在国内生活过,学习过,才能知道它有多么让人安心。”
云决明的话中的怀念带着一丝淡淡的怨,说不清是对谁,却深远幽长,就好像他正满怀爱意地捧起一个腐烂的橘子,一朵枯萎的鲜花,一条干涸的小溪,某种逝去不会再生的东西,执意要让艾登看见当初它们生机勃勃的模样。而他本人,就像一株被放在错误的土壤中成长的树苗,细瘦而忧郁——然而,最让艾登感到悲哀的不是他如今的模样,而是他本可以成为一颗繁盛茂密,树冠若伞,遮天蔽日的挺拔大树,却永远痛失了这个机会。
“我收回我的话。”即将要拐进橡树山庄的前一刻,艾登开口了,“对你来说,没有比那更好的模式了。我很抱歉,ming。”
“没必要道歉,艾登,这不是你的错。”
汽车驶入宁静的社区,奇怪的是,这里叫橡树山庄,种的却全是榆树,密密的树影为云决明的脸罩上了斑驳明暗的面具,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淡然又疏离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已经知道艾登为之遗憾的究竟是什么。
“也不是任何人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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