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桓由庞崇一路护送归京后,发觉京中局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沈邵留下的人,文臣有范缙之,武将有庞崇马峥,将长安维持的井井有条,只等他归京继位。
沈桓回宫次日,在文官武将的拥护下,几乎毫无波折的登基。
新帝于太庙祭拜先帝,文武百官服布素,后宫妃嫔朝夕临哭,宫中挂白七日。
沈邵的丧仪过,沈桓开始在范缙之的辅佐下,处理政务。
琅琊时时送信前来,有永嘉和姜尚宫的家书,也有他留下护卫递来的平安信,告知家中一切如常。
沈桓合上信,与身边的庞崇道:“朕过两日打算出宫,回琅琊将阿姐接回京来。”
庞崇闻言一时垂头,沉默不语。
沈桓并未留意他的反应,只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王然呢怎一直没见到他”
“王长侍随陛下一同去了。”
沈桓闻言,不禁一时沉默,良久他似乎轻叹了一声。
近来宫中诸多杂事落定,沈桓开始着手安置沈邵后宫留下的嫔妃,宫外有两处行宫风水不错,沈桓最后选了地处更远些的那处,他正要拟旨,忽听庞崇开口。
“陛下,先帝临去前还曾留下一道诏书,是事关后宫娘娘们的。”
沈桓意外:“什么诏书”
“陛下说后宫的娘娘们,若有愿意留在宫中的,便奉为太妃,若不愿也可去国寺修行一年,算是斩断前半生的情缘,之后便可归回本家,若想以后另嫁的,亦可。”
庞崇将沈邵的意愿道出,他话落,便见沈桓愣住。
“此话当真”沈桓有几分不敢相信:“沈先帝当真这般说”
庞崇肯定点头。
“那皇后呢”
“皇后娘娘亦是太后或是改嫁,都由娘娘自选。陛下临去前已提早写好了和离书,娘娘若选后者,臣便奉命将和离书交与皇后娘娘。”
沈桓着实被沈邵这番旨意弄懵了,他摇头万分不解:“先帝这是为何他为何这样做他可想过,如此做的后果他当真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吗日后史书工笔,流传后世,又会如何写他”
庞崇听着沈桓激动的质问,稍稍低头:“臣不敢揣度先帝心思,”他说着一顿:“只是”
“只是什么”沈桓蹙眉追问。
“只是臣听说陛下好像从未幸过后宫的娘娘们。”
庞崇话落,沈桓彻底愣住了,紧接着他笑出来:“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庞崇听着沈桓的反驳也不辩解,只是情绪低沉的静立在一旁,沈桓眼看着庞崇的反应,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淡去。
庞崇缓缓抬头,对上沈桓投来的万分复杂的目光,透过他的双眸,似能看到他心底翻涌的情绪。
庞崇试探的低声说了句:“先帝这些年的心思,是全都落在长公主殿下身上”
“住嘴”沈桓闻言,神色霎时一暗,他打断庞崇。
“既是三哥所愿,那朕便遵旨奉行。”沈桓缓了缓又道:“你去通知长万,到后宫传旨吧。”
折梅落雪,染了白头,两个小丫头手捧着梅花,仰头看着永嘉与沈邵头上的白,不禁在旁捂嘴偷笑起来。
“头发白啦,头发白啦,哥哥姐姐头发白啦。”
永嘉从沈邵掌心缓缓拿过簪子,双手攥着捧在身前,她听见两个小丫头的笑,一时害羞的脸红,她故作嗔怒道:“不许胡闹了,回去找你们阿爹阿娘。”
小丫头不见怕,依旧笑嘻嘻,却也听话的跑开了。
梅林里一时只剩永嘉和沈邵,她仰头看着他发上落得雪,有几分不好意思,便开口邀他去房中喝杯热茶。
沈邵闻言先有几分迟疑,接着还是笑着点头答应,随永嘉往绛雪楼去。
绛雪楼里,姜尚宫在外采买还没回来,永嘉便拿了茶具,亲手替沈邵烹茶。
“先生是如何知道我住在这里”永嘉将煮好的茶倒入玉盏中,双手奉给沈邵。
沈邵双手接过,先是道谢,随后笑答:“在下搬到隔壁的园子住了,前日本想来拜访邻居,打听到昭昭姑娘生病,不便见客,便拖延到今日。”
永嘉闻言,一时明了,那日在漓江江畔他们互告知了姓名,巧是沈邵正好搬到隔壁去住,本想拜访邻居,不想一打听竟发现是她。
“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家里人太紧张我,非得要我卧床养上几日才行。”永嘉见沈邵的茶盏空了,又重新填满:“先生说搬到隔壁园子,是东边还是西边”
“西边的煦园。”沈邵喝了口茶,唇齿间皆是清冽茶香,他望着永嘉,语气试探的又开口笑说:“不想在下与姑娘这般有缘。”
永嘉听了也笑:“许是我欠先生一个恩情,若不报答,天意不许。”
“那姑娘可想好要如何报答在下了”沈邵顺着永嘉的话问下去,见她一时稍稍愣住,便笑着提议:“不如姑娘再请在下去漓江上游一次船吧。”
永嘉闻言又是一愣,半晌她才回神,讷讷点头笑说:“好。”
沈邵与永嘉约定好了游船的日期,便未再多留,起身告退。
王然一直候在裕园外,见沈邵走出来,连忙跑上前,他望着沈邵略有苍白的面色,不禁心疼:“陛下,您身上的箭伤未愈,余未解,太医千叮万嘱,您还是要多多休养才行。”
沈邵由王然搀扶着,踏上马车,他额头已浸出些冷汗,合上双目,有几分无力的靠在车厢上:“朕等不及了,朕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候,朕不敢再等下去”
王然闻言心疼不已,还是忍不住劝:“那您也要顾及些自己的身子啊”
沈邵前脚刚刚从裕园府门离开,姜尚宫便从外采买回府。
永嘉说隔壁煦园搬来位新邻居,颇有缘分,之前还在江边救过她,约定了后日再一起去漓江游船。
姜尚宫一听说去游船,马上开口劝说不许永嘉去,生怕她再着了寒凉。
永嘉总觉得姜尚宫和阿弟一直待她小心过甚,便与姜尚宫辩解两句,可终拗不过她,嘴上便不再与她争执,心里盘算着后日如何悄悄逃出去。
到了后日,永嘉让府上女侍躺在绛雪楼的榻上,伪装成她,她自己则避过姜尚宫的视线,带了个帷帽,从后门悄悄跑出府,骑马往漓江赶去。
永嘉赶到漓江时,沈邵已经按照约定提早等候在岸边,并租好了游船。
“不是说好今日我请你游船吗”永嘉看着停泊在岸边的船,不解开口。
“那不如改日,姑娘再请我如何”
永嘉闻言想了想,随后她转头向一边街市看去:“那边有家店铺酿的果酒香甜可口,不如我请先生喝酒吧。”
沈邵看着永嘉微亮的眼眸,笑着点头:“也好。”
王然站在沈邵身后,他看着永嘉走远的背影,不禁担忧开口:“陛下,您现在不能饮酒”
沈邵闻言,微微侧头看身旁的王然,沉默片刻,最后只是道:“一会你留在岸上,裕园若是有人寻来,你便应付着。”
“若是姜尚宫找来呢”
沈邵停顿片刻,他抬头遥遥望见永嘉提着两坛酒跑来的身影,唇角不禁带了笑。
他告诉王然:“让她知道也无妨。”
永嘉和沈邵登了船,船头燃着个小火炉,船尾有船夫撑桨划船,她二人围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对饮谈天。
“听说长安繁华,先生为何要来琅琊”
“来寻位故人。”
“来找朋友那可找到了”永嘉捧着酒坛,小口小口喝。
沈邵看着永嘉微红的脸颊,如今的她像是变了人,又或许这本该是她,最真实的她,她就该活得这样活泼天真,无拘无束。
炉火暖暖的,熏得人心愈醉,沈邵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找到了。”
“那便好,”永嘉举着小酒坛与沈邵碰杯:“说来,我阿弟去了长安,还不知他要何时回来。”
沈邵闻言,一时未接话,他又往火炉中填了些炭,永嘉瞧着火炉中冒出的滋滋火光,不禁伸手靠近炉前,她叹:“若是上次游船也有个这样的火炉,我就不会着凉了,姜娘也不会管我管得这样紧。”
沈邵听着永嘉口中的嘟囔,眼底的笑意愈深,火光映照他的眉眼,是一片要融化开的温柔。
酒坛里的酒水空了,永嘉又迷迷糊糊的醉去,她缩在沈邵宽大的狐裘里,睡声呼呼。
沈邵靠坐在船身上,他安静望着正对面一样靠在船身上沉沉睡去永嘉,抬手将坛中所剩的果酒一饮而尽。
他酒量一向是极好,今日却醉的万般厉害,左肩上火辣辣疼着的伤口也不甚清晰了。
沈邵望着永嘉,他缓缓移身向前,靠近她,他望着她垂落下的小手,一点一点试探的牵在掌心。
她的小手,已不似先前那般冰凉,暖暖的软软的,沈邵握住永嘉的小手,缓缓递到唇下,他略有冰凉的唇,轻轻落在她纤细的指尖。
沈邵眼眶一热,眼泪掉出来,滚烫的,砸在她的小手上。
他有多么奢望她能想起,又多么怕她会想起。这一世,她还会记得他吗还会原谅他吗
醉意涌上,沈邵的意识愈来愈模糊,第一次,他不知自己可还会醒来,他恍惚像是跌入梦境,意识散尽前,他紧紧牵住她的手,不愿与她分开。
沈邵再睁开眼,是在御门,他茫然的站在寝殿中央,殿外深夜大雨瓢泼,殿中盏盏烛火摇曳。
寝殿门大敞着,像被人奋力推开,通向幽暗的廊道,隐隐透出外殿明亮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