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像海岸阳光一样的女孩子。
轻柔,温暖,说话的语调能够抚平他体内混乱的疼痛。
“贝利维拉……”
在他们相识后的很多个日子里,他总能听见她微笑着呼唤自己的名字。在走廊,在庭院,在阳光和微风中,在安静冷清的傍晚。
“贝利维拉,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呢?”
“贝利维拉,为什么要扔掉分发的食物?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啊……”
“贝利维拉……”
金发的、年轻的宫廷侍女,有着亲切明亮的性格,即便对他这种来历不明身份低下的仆人,也释放了最大的善意。
而他,只能摆出同样温和无害的神情,谦逊有礼地感谢她的关心。
——不用为我担心,我比较孤僻,不喜欢参与吵闹的场合。
——食物么……啊,并不是口味挑剔,只是已经在别处吃过了。
——比起关心我,更关心自己吧,您的身体非常重要……
听着他的回答,她常常捂着嘴笑出声来。
我的身体非常重要吗?这种话还没人讲过呢。说起来,为什么贝利维拉口吻总是这么客气尊敬啊?简直像骑士一样……
笑着笑着,仰头望见男人沉默寂寥的眼眸,剩下的调侃就讲不出口了。
在很多个交谈的瞬间,她和他会陷入奇妙的氛围里,静静地相对而立,什么话都不说。远处传来夸张的嬉闹声,乐师弹奏着欢快的曲调,喝醉酒的皇帝在广阔的花园里与裸体女人们追逐性交。
而海娜——不,现在已经不能称她为海娜了——叫做黛西的年轻女孩儿,低头抚摸着日渐鼓胀的肚皮,脸庞笼罩着虚无的温柔。
她是被皇帝“使用”过的侍女,怀孕以后,也没能得到皇帝任何的赏赐和关注。甚至因为怀孕,其他侍女都排挤她,孤立她,所以她才有大把空闲的时间来找另一个孤独的男人聊天。
“……我不是骑士。”
隔了很久,他艰涩开口,用手背碰了碰黛西的肚子,仿佛在和里面的小家伙打招呼。
“我……是……”
魔鬼的身份,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到最后,只能挤出愚蠢悲哀的言辞。
“我是贝利维拉。”
黛西愣了一会儿,无奈地笑:“是是,你是贝利维拉,我记得很清楚。”
贝利维拉牵动唇角。他的表情很少,即便在笑,看起来也有种冷漠疏离的气质。可是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又显得如此彷徨迷茫,仿佛一个失去了家的流浪汉。
“这不是我完整的名字。”
贝利维拉轻轻抚摸黛西的肚皮,灰色眼眸直直望过来,“我的名字很长……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记住它。”
他念了一段奇怪的文字,并解释说这是已经简化后的昵称。
“呼唤我的名字,我就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黛西莫名觉得紧张,往后退了退,开玩笑道:“什么啊,你在扮演魔鬼的角色吗?如果我许了愿,是不是会拿走我的灵魂?”
贝利维拉的脸呈现出某种破碎的情绪。
“不,不会拿走你的灵魂。”
人类最多只能转世一次,海娜成为黛西,黛西死亡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魔鬼抽取黛西的灵魂,拿到手的,也只是迅速消散的光点。
他弯下腰,捧起她的手背亲吻。略有些颤抖的嘴唇贴住瑟缩的肌肤。
“用爱意来换取这个愿望吧……如果有一天,你愿意爱我,那么就可以向我许愿。我会不顾一切地……实现你的愿望。”
这段话,无论怎么理解,都像仆人对侍女的示爱。
可是,他们是可以相爱的关系吗?他们拥有相爱的可能吗?
贝利维拉的状况一直不太好。他忘掉的事情太多了,有时从梦中惊醒,竟然认不出黛西是海娜。有时又疯疯癫癫的,突然闯进黛西的住处,要抱着她离开皇宫,去一个叫做阿拉莫科的地方。清醒过来以后,只能反复道歉,将汗湿的脸庞埋进她的掌心。
“对不起,对不起……”
黛西望着这个痛苦挣扎的男人,犹豫很久才抚摸他耳边的发丝。
“没事的……我不怪你啊。”
她不知道他藏匿了多少秘密。
不知道他在为曾经的往事忏悔。
为了安抚贝利维拉,黛西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讲自己出生贫寒,为了不被酒鬼父亲卖给赌棍当妻子,所以进宫当侍女。侍女每个月能拿五十个铜币,攒十年就可以去别的地方开个零食店……皇帝的侵犯行为毁掉了计划好的人生,不过没关系,她已经不难过了,等孩子生下来,她会好好教养他……
“一定要生这个孩子吗?”
贝利维拉突然抬头,打断她的畅想,灰色眼珠周围布满血丝,“不能让他消失吗?”
他的神情冷酷得可怕。
黛西下意识捂住肚子,浑身颤抖。
“不……”
她无法不恐惧他。
可是下一刻,他用力抹掉脸上的情绪,又变得悲哀而绝望。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我永永远远,都不会再伤害你了。”
贝利维拉照顾着黛西。
意识混乱的时候,他就自觉找个地方躲起来,让尖锐的骨刺捅穿自己的内脏。
叁个月后,黛西临产,侍女们不愿帮忙,也不禀告给皇帝。当然,那个管不住下身的皇帝也没空搭理后宫的小事,他忙着和西捷交战。
贝利维拉动用了魔鬼的力量,将塞拉贡最好的医生拎到床前。医生吓得满头是汗,看见床褥大片大片的血迹,更是惊恐绝望。
“婴儿的位置不对……先出来的是脚……”
贝利维拉将搜罗的魔法药水全堆在床头,抖着手给黛西喂药。增强体力的,止血的,保护内脏的……
她什么都咽不下去。
贝利维拉只能亲自含着药水,嘴对嘴哺喂进去。血似的泪水自他眼尾滑落,砸在她惨白的脸上。
——这是他早就预见的结果。卑微的侍女将死于难产,死在这皇宫偏僻的角落里。
“别哭……”
黛西勉强碰了碰贝利维拉的脸,被他用力攥紧手指。
她翕张着嘴唇,艰难出声:“你说过……可以实现我一个愿望……”
贝利维拉觉得自己正在溺水。
耳朵轰隆轰隆,四肢无力冰冷。
他听见医生惊喜的喊叫,婴儿细弱的啼哭,也听见她微风般轻柔的话语。
“我的愿望……”
“愿望……就是……”
“让这个孩子好好活下去……”
毫无倚仗的小皇子,如果连个庇护所都没有,很快就会夭折。
黛西撑着最后的力气亲吻贝利维拉湿润的眼睫。
“抱歉……”
在生命的最后,她用沉默的爱与祈愿,为魔鬼套上了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