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编户齐民(1 / 1)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敦煌城南,灵图寺中一处偏僻后院,人迹罕至,荒草丛生。院外有军兵严密把守,连只鸟都别想飞出去。

张淮鼎在张承奉的陪同下,连同几名侍卫牙兵,一行人轻车简从,打发了知客僧,来到了院内。

沿途风景雅致,一行人却无心欣赏,此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此院中关着的是刺杀堂伯张淮深的凶手-张延思。

张淮鼎本打算一杀了事,明正典刑,毕竟犯下了弑父这个十恶不赦之罪,没人敢替其求情,只有来自现代的张承奉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好不容易劝说了父亲,将自己的打算托盘说出来,一番犹豫之下,这才同意来此一趟。

张延思这些时日被关在此处,也无人敢来探视,料想难以活命,今日见张淮鼎和张承奉带人来此,想是提自己出去明正典刑,顿时有些四肢酸软,但这么多天的心理建设下,也没有最初那么害怕了。

“叔父,延思自知弑父之罪,毫无幸理,但侄儿真的是被逼无奈,父亲大人偏爱嫡出也就罢了,还偏心于陈氏欺压吾母,吾母不堪受辱,悬梁自尽,如此这般下侄儿才听了别人蛊惑做下此等佞事。。”张延思说着便哭了起来。又接着说道。

“母亲惨死后,侄儿和延嗣兄弟也被远远打发出去,自生自灭。就算侄儿们无甚本事,不能替父分忧,但终归是张氏血脉,怎堪受此屈辱。今日侄儿也不想能活命,只求叔父能将侄儿明正典刑后与母亲葬在一处。”

“你们去院门门口守着,谁都不许进来”张淮鼎沉吟不语,挥挥手吩咐牙兵出去。

“你天性虽鲁莽少思,平时做一个纨绔却也罢了,但犯下此等大罪也是必死,但考虑汝父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个男丁,你弟弟延嗣又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如果再杀你必使你父绝嗣,连一个上坟祭拜的后人都无,但不杀又恐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你让叔父如何决断!?”叹了一声说道。

虽然已做好必死的准备,但能活着没人真的想死,张延思觉得叔父话中有一丝松动,连忙跪下说道。

“叔父,叔父,我知道弑父天理难容,自知必死,侄儿也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您要我怎么做才肯不杀侄儿,您就说吧,侄儿一定照办就是。侄儿愿意将功折罪。”

“哎,好吧,如今你想得活,甚至取得归义军众人的谅解,再进张氏祖坟,得享血食,只有一个死中求活的方法,那就只有立下殊功,除此再无他途啊!就让承奉与你分说吧”张淮鼎说完也不待其回答,就走出了房门。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张承奉这时走上前来,趴在张延思耳边,如此这般小声说了几句,张延思面露难色,脸色变幻不定,最后终于咬咬牙,轻轻点了一下头,同意了。

“谢叔父不杀之恩,侄儿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如今心愿已了,这件事我应下了,终究不会堕了归义军男儿威名,不会给张氏蒙羞。”张延思对着门外叩首,大声地说完,闭上了眼睛,缓缓伸出了左臂。

唰的一声,张承奉拔刀出鞘,上好精铁打造的横刀闪着寒光,挥刀一斩,血光四溅,还刀入鞘。片刻后屋内便传出了凄厉的喊叫声。

下山出得寺庙山门,张淮鼎问道:“仔细包扎一番,延思也算有份勇气。只是不要再鲁莽才好。”

“父亲放心,孩儿亲自包扎的,用了使府上好的刀伤药。也告诉了大兄,按计划行事。”

“至于此计可成否,孩儿也不知道,自当闲子即可,不成也无妨,就算为伯父留下血脉。成与不成,生与死,就看大兄的造化了”张承奉回答道,丝毫不见刚才挥刀砍人一臂的狠辣。

又过了几日,沙州城便有了传言,说是张延思被看押在灵图寺,某日趁守卫不备,被其逃脱,慌忙中被亲随牙兵砍了一刀,人是逃走了,却只留下了一臂。也有人说被当场斩杀,悄悄埋进了乱葬岗。也有人说不是斩下一臂,是一条腿等等,一时间众说纷纭,也不知道真假,不久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再关心其死活了。

传言本身就是张承奉使人散布出去的,他自然知道真相,相信不久就会沿着丝路,通过商队使节暗探之口传遍河西各处。

张承奉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他正好赶上了归义军编户齐民,重订户籍。这项工作一般三年一次,在年初就已经开始了,这几日各州县都已将户口手实上报到了使府。张承奉这几日正好在使府父亲身边随着张淮鼎学习处理公务,觉得这也是自己未来起家的依仗,还是需要认真了解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张承奉觉得编户齐民虽然比较繁琐,但是却很必要,因为准确的户籍数据是和百姓的土地分配、赋税缴纳、服兵役等大政方针直接挂钩的,是归义军最基本也是最有效的维持统治的工具。但真正做起来也相当考验一个政权的官员执行力和社会组织能力。

张承奉通过父亲张淮鼎了解到,吐蕃统治时期,沙州瓜州等河西之地可不是实行的大唐制度,而是原始的部落制,导致社会组织和生产力各方面全面倒退,吐蕃采用原始的部落制,就是将瓜沙等州百姓按职业分成若干个部落,如“丝绵部落”、“行人部落”、“僧尼部落”、“道门亲表部落”。然后指派吐蕃贵族按照千户,百户,十户这种方式进行简单粗暴的管理。

这些原始落后的部落制度不利于组织生产,导致了河渠水利无人兴修维护,田地减产,人民沦为农奴,辫发纹身,生活困苦不堪。

张太保带领的归义军刚刚推翻吐蕃统治,重归大唐,就取消了吐蕃时期的部落将制,恢复重建唐前期的州县乡里制度。敦煌开始设乡十个来管理在绿洲内的汉民及其他民族,后来又设置了通颊部落和退浑部落来管理敦煌游牧地区的少数民族百姓。至于其他州也类似办理。

这些将触角深入民间直达乡里的手段,对调查人口数量、土地面积,荒地面积,人口构成的工作完成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如今归义军花几个月时间,州县乡里各级政府都动员起来来完成这项任务。

首先是由里正来督促户主申报当年家庭基本情况和变化情况,作为户籍制度管理的基础数据,这一步叫“手实”。

地方政府要对上报数据进行核对,亲眼看看这些人是不是存在,或者年龄是否高报或低报,称作“貌定”、“貌阅”、“团貌”。

基础数据统计和核对之后,最基层的县一级地方政府进行汇总,并编制成册,称为“记账”,上一级的州政府负责本州户籍的登记造册,供使主查阅。

如今,这些人口普查的手实账册都在张承奉手里拿着呢。毕竟是节度使世子身份,拿到这些机密资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张淮鼎甚至对此事表示支持和鼓励的,甚至觉得张承奉能够沉下心研究这些枯燥乏味的手实,也确实难为他了。

没有想到,过了几日,当张承奉将一份利用后世统计方法分门别类,以图形表格方式展现出来的一份核计文书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张淮鼎吃惊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着实让人喷饭。

略带着几分骄傲和得意,张承奉讲解着自己的核算结果,就算不用他讲解,张淮鼎通过图形表格其实也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出其中的妙处。

随手从其中翻出一张表格,铺在张淮鼎书案上,

“父亲,你看这张表格,里边是我核计整理出来的我归义军各州县乡里户口和人口数”张承奉说道。

“沙州人口在五万余,瓜州在四万余人,其中,沙州敦煌一县十乡,共计户口六千八百余户,人口在三万余人左右。寿昌县有户四千余户,人口在一万余人左右。”

“瓜州晋昌县有人口两万余人,常乐县有人口两万余人。不算各边镇和牧区中的胡蕃各族百姓,共计汉蕃百姓九万上下。如果算上边镇牧区流动的各族牧民百姓,当在十一万左右。您看看孩儿做的如何?”

“清楚明白,一目了然,我儿果然聪慧,嗯,不错不错。一会儿定将此种核算方法与文彻,唐彦等共赏一番,以后循为常例。对了,此法叫什么?”张淮鼎捏着表格高兴地说道。

“禀父亲,此为表格,四面画线框出范围为表,中间以经纬线分域为格,用得此法核计,可以使结果排列得整齐美观,对比明显,故此才能一目了然。”张承奉说着。

“还有,这几张表格是孩儿去孔目房查阅历年旧档核计出的天宝、祖父和伯父各时期编户手实记录而做出的表格。通过对比孩儿发现,只算敦煌一地,人口是先增后减之趋势的。”张承奉又翻出几张表格给父亲。

“孩儿觉得,是与吐蕃占河西时先东后西之策有关。吐蕃首先占领凉州,河西节度使退守张掖,又自张掖退保敦煌,所以敦煌是河西节度使最后退保之地,随着河西节度使的西撤,必然有大量的河西地区的人口从其他地区迁徙敦煌,后来敦煌军民在阎朝带领下抵抗十余年被迫投降吐蕃时,阎朝又与吐蕃有‘勿徙他境’的约定,敦煌人口并未像河西其他州县那样被吐蕃迁走大量汉民,因此人口反而比天宝年更多了。”张承奉停了一下,又说道。

“后来吐蕃分崩离析,征战不断,敦煌人口又减少了很多,祖父驱逐吐蕃重归大唐后实行编户齐民,分配田地,又限制男子出家,以及拆分大户的析户之策,敦煌人口又开始增长。伯父时期又与回鹘争斗不休,人口又呈现减少趋势的。”张承奉娓娓道来。

“还有下面这张,是孩儿分析的我归义军人口中的民族构成。父亲,您看”张承奉指着一张画着一张胡饼样子的纸说道。

“这是孩儿统计了敦煌诸乡和退浑通狭两部落的人数,其中敦煌管内胡蕃人口占总人口三之有一,如果算上龙家、达旦、于阗,璨微以及西域及大食波斯天竺商人,敦煌非汉族百姓恐怕会占了四成还多啊。而瓜州除了常乐县比沙州更甚,遗留下来的吐蕃,吐谷浑和龙家各胡族更是几乎占了五成。”张承奉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

“父亲,看到了吗?这种情况真的很危险啊,还好粟特人、吐谷浑和通狭部落在敦煌已数百年汉化,耕种放牧以敦煌为家,已经与汉人无异。但稍有风吹草动,像寿昌镇,紫亭镇和瓜州这几处胡族人口占到五成以上的地方可就不稳了。我想这也是祖父和伯父他们在这些地方设置军镇而不是县乡的最根本的原因吧?”张承奉眼睛看着父亲,询问道。

“你说的不错,大郎,当初父亲和堂兄就是看到了这几处汉族人口太少,胡族人口太多,再加上这几处都是水草丰美,适合放牧的牧场,所以就只设了镇或者县镇并设来加强地方控制,镇遏异动。”

“不愧是张太保,思虑深远,未雨绸缪。历史上归义军被西夏灭亡之时,内部的异族基本保持住了稳定,几乎没有出现变乱,甚至对归义军尽忠报效,战死沙场的异族将领都有好几个。只是人口基数在这里,那时的归义军汉人人口继续减少,胡人人口持续增多,就连使主都有一半回鹘血统,完全不是一个汉人的政权了,难怪许多年后,归义军被灭前就已经被称作沙州回鹘了,可悲可叹啊”张承奉听着父亲的解释,心里不禁暗自叹道。

“但是父亲,祖父所定之策虽妙,可防微杜渐,震慑宵小,但我归义军如大树,汉人为干,胡蕃为枝,必须强干弱枝才能长治久安。如今汉人终究太少了些,孩儿有个有个疑问,肯定父亲解惑?”张承奉试探着问道。

“哦,是吗?大郎有何疑问?”张淮鼎被自己这个儿子几次三番的出人意表所惊叹,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张承奉当成了成年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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