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莫里亚蒂这么询问着的太宰治并没有对眼前的一切发出疑问,他只是在唯一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那被包裹在蚕茧之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依然在沉睡,太宰治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看向了坐在另一侧的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是为了找莫里亚蒂教授,还是为了找乔书亚,才来到这里呢?”
看福尔摩斯那副姿态,很明显是后者。
来自于伦敦的名侦探淡淡地瞥了太宰治一眼,随后他轻笑一声,那犹如大提琴一般低沉醇厚的声音清冽地响起:“看来太宰君这种凡事都想要追根究底的心态,倒是很适合当侦探。”
“嘛,毕竟我现在也是武装侦探社的一员呢。”
太宰治笑眯眯地摊了摊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情有多么沉重。
福尔摩斯那双钴蓝色的眼睛落在太宰治的身上,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太宰治目光一扫,看到了在福尔摩斯外套下微微隆起的一块,恐怕是藏着装满子弹的枪械。
这位名侦探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轻松地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但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他可以随时站起、或者向一旁移动避开有可能的攻击。
“如果我对你们有恶意,那么就不会带着知道的情报来找你们了。”
“那位乱步君可是很清楚,我所说所言皆是真话。”
只不过是整个真相的一部分。
想要要找到宿敌是真,阻止灾难是真,福尔摩斯怀疑约翰是假死也是真。
“横滨是个风水宝地。”莫里亚蒂教授却是笑着说道,那被他握着的猫头鹰手杖杖尖正闪着寒芒,
“不仅让我找到了隐居的故人,还让我亲爱的宿敌也跟着闻讯而来了——真该给这个美妙的地方一个专属的大礼呢。”
“‘大礼’还是算了,被你盯上的人,不管是敌人还是弟子,可真是再糟糕不过的结局了。”
福尔摩斯冷冽地吐槽道。
“况且你不是已经送过了吗,你那个弟子‘跳下去’之后,这个城市的黑暗都已经归于你的掌心了吧。”
“哎呀,其实老夫也没有做什么,不过只是给不成器的弟子收收尾而已。毕竟老夫可得遵守诺言啊,童话故事中被勇者击败了的恶龙,就该退场了。”
毫不在意宿敌冷嘲热讽的绅士眨了眨眼,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太宰治面不改色地坐在这个几乎已经快要摩擦出硝烟味的厅堂里,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两人之间的对话,捕捉着他们从中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
“咳咳。”乔书亚轻咳了一声,看向已经快要剑拔弩张的两人。
“这可不是你我口舌之争的时候,还是把场地让给乔乔和他的客人吧——你我的宿怨还是另外解决。”福尔摩斯闻弦歌知雅意,率先起身,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挑了挑眉,目光犹如利刃一样刺向莫里亚蒂教授。
“正有此意。”不需要更多的暗示,莫里亚蒂教授也站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攻击性,仿佛要去毁灭足以令他愉悦的事物。
他们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门口。
明明曾经来过数次,但是此刻这家并没有变样的宠物店却好像陌生了起来。
太宰治搅动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好像一如往常一样插科打诨。
“乔乔你可真是过分啊,明明福尔摩斯阁下与莫里亚蒂教授都是你的人,你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待在这个中华街里,看着我们到处乱窜,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一眼而已,太宰治便看出来了来自‘钟塔侍从’的福尔摩斯与掌控着‘萤火’的莫里亚蒂教授都是乔书亚的人。
至于互为宿敌……这一点倒是并不奇怪,反倒是能够让水火不容的两人向自己献上忠心,不是正好证明了乔书亚的人格魅力与手腕高超么?
“敦君是武装侦探社的内定人员,龙之介君已经被异能特务科看中,正试图游说他加入体系,而银已经成为了全国闻名的偶像,以她的名义就没有邀请不来的宾客。你曾经送过森先生一只麒麟,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最强战力中原中也欠了你一条命。”
“现在最难缠的死鼠之屋领袖,天人五衰的其中一人也在你的手中,可以说,你手里掌控着整个世界顶尖势力的把柄,在其中埋下了你的耳目与人手。”
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一开始便是卧底也好,又或者他们是后来才从属于乔书亚的也罢,从中可以看出乔书亚的势力远远不止目前露出水面的部分。
或许将视线沉入更深的水底,会看到那比水面上更加庞大的冰山一角。
将那个难缠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抓捕在手,而武装侦探社与港口黑手党,乃至于异能特务科都与眼前的黑发青年有着藕断丝连的紧密联系,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乔书亚愿意,他可以顷刻间成为横滨、日本甚至是整个世界的无冕之王。
“这可真是严重的指控啊,太宰君。”乔书亚摇了摇头,却是轻笑着说道。
“‘钻石只能由钻石来打磨’,这句话难道不是横滨的诸位所信奉的吗?所以我只是入乡随俗罢了。”
“至于束手旁观看着诸位到处忙……”
“我可是让福尔摩斯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来帮助你们啊,不然的话,他原本可以在‘钟塔侍从’中继续待下去的。”
乔书亚这么说道。
太宰治嗤笑一声,懒懒道:“骗子——明明你是故意让福尔摩斯阁下潜入‘钟塔侍从’的吧?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已经不需要在那个异能组织里待下去了。我看他刚才的表情,对于能够陪在你身边可是高兴得紧,一点都不在乎被我看穿身份。‘钟塔侍从’也真可怜,好不容易招揽到的新血居然一心向外,就算是那位阿加莎阁下也会气得吐血吧——就是不知道混合着鲜血的红茶是否还符合她的口味。”
那位曾经评价过燃烧着的城市最衬红茶的‘钟塔侍从’现任首领,倘若听到了太宰治这牙尖嘴利的讥讽,恐怕原本便备受折磨的横滨又将遭受一场火雨了吧。
“愿望宝石的最后一块在你手里时,我就该察觉到的,从一开始,愿望宝石就是个诱饵对吧?为什么会有这么恰好可以满足愿望的东西存在?我们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可怕所蒙蔽,竟然不曾想过他也被欺骗了的可能性。”
“我们都被耍得团团转,‘钟塔侍从’也好,‘组合’也好,‘天人五衰’,‘死鼠之屋’,港口黑手党,武装侦探社,异能特务科都在你的棋盘上,按照你的心意行动着。”
乔书亚笑了起来,甚至非常合作地鼓起了掌,清脆的掌声在明亮的厅堂里回响着:“不愧是你啊,太宰君。”
“虽然完成一个谁都没有发现的布局的确是很有成就感,但果然在剧目完成时,如果没有观众在一旁观看评价的话,会更很无趣呢。”
“任何一个创作者,都希望有合自己心意的读者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啊。不然创造出来却无人阅读,岂不是太过寂寞了。”
乔书亚端起了自己的瓷杯,里面澄澈清香的琥珀色酒液在杯中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个瓷杯是中岛敦他们做手工课时捏出来的成品,一个被乔书亚当做喝茶的,一个被当做漱口杯,还有一个则是呈凉开水的。
三个孩子的心意都没有被浪费。
“所以你选择了我么。”
太宰治在听完这句话后,反倒是放松了下来,他整个人都陷在了单人沙发之中,整个人都好像要融化在上面。
在确认了乔书亚这番布局的用意,太宰治完全没有质疑乔书亚这番话的真假,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呢喃着:“那这可真是一场盛大的剧本啊——明明每一幕都没有联系,甚至还不知觉地参与了其中。”
鸢发的青年抬起了那双深沉的眼眸,倒映着黑发青年至始至终都不曾改变幅度的笑容。
“那你呢,乔书亚,你打算该如何让这个剧本完美的谢幕?”
“已经在进行了。”
乔书亚淡淡地回复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原本富丽堂皇的明亮厅堂墙壁与天花板如同冰淇淋一般融化,在短时间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墙壁消失之后,露出来的风景并不是中华街,也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地区,而是茫茫的云海之上。
深蓝色的宇宙与那些天体的光芒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雪白的云海如同呼啸着的海涛,而原本该在光年之外的银色月亮,也近得犹如触手可及。
乔书亚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摇椅上,陀思妥特夫斯基的那个蚕茧却是悄然不见了。
半空中掉落出了白色的细小光点,太宰治不小心碰触到了其中一个,随即他的大脑里闪过了一个片段——他看到了自己握住了一双双手,有充满了皱纹与厚茧的,有年迈即将要死去的,还有稚嫩而柔软的,才刚刚获得新生的。
而从那一双双温和又充满笑意的眼里,太宰治看到了自己的倒影,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他可以确定,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
尽管神情与气质已经改变得完全判若两人,但太宰治可不会看错这个曾经让他吃了不少瘪的俄罗斯人。
“你对他做了什么?”太宰治蓦地看向了乔书亚,低声问道。
“别瞎想,莫误会,我可没有打算拿他来喂宠物啊。”乔书亚否认三连。
“可爱的宠物们会消化不良的。”他补充道。
“我只是满足了他的愿望,并且体贴地给他指出一条可行的道路而已。”
“这些光点碎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梦吧。”
太宰治不再去试图触碰那些犹如萤火虫、或者落雪一样的细散光点。
开什么玩笑,不管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同样的梦,还是‘看到’这个家伙的梦境,都足够让太宰治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更别那些梦境片段呈现出来的画面了,那个笑得一脸清爽满足、好像实现了人生价值的家伙是谁啊!?
“乔乔你可真是温柔啊,如果是我的话,可就不会这么做了。”太宰治撇了撇嘴。
如果换成是他的话,绝对会把这个监狱关不住、危险性极强、到哪里都能够笼络同样危险的罪犯为自己所用的异能者杀掉,好一劳永逸。
唔,或者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关在监狱里一辈子也挺有趣的,最好再时不时地往监狱里送些会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气得跳脚的消息,让他感受一下费尽心思谋划、绞尽脑汁渴望的一切渐行渐远,不能挽回、并且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样才算得上是惩罚啊,不然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永恒死亡的甜美与安宁,太宰治倒是认为这说不准还是一种恩赐呢。
“文明人不要喊打喊杀。”乔书亚纠正太宰治道。
“费佳同志只是走错了道,但是他的理想还是相当崇高的。”
“和那些从骨子与根本上就烂透了的渣滓不能相提并论啊。”
“等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应该就能看到一个完全脱胎换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阁下了。”乔书亚从自己的摇椅上站了起来。
原本的宠物店彻底袒露出来了它的真身——一艘古朴与典雅同时存在,仿佛从漫长的岁月之中一直航行至今的方舟,那些亮闪闪的宝石人,那些或俊美或美艳、头上生有兽耳,或是背脊伸展羽翼的非人生物们,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乔书亚,那敬爱又尊崇的目光,仿佛在拱卫着他们唯一的主人。
在这些岁月中几乎不曾改变过的黑发青年缓慢地走到了船头处,看着这艘搭载着自己的方舟行驶向遥远的彼方。
“这一点我倒是不怀疑。”太宰治回想起自己方才不小心碰到的梦境碎片,一回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副目光有神又明亮的模样,他便打了个寒噤,搓了搓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的手臂。
太宰治见乔书亚走到了船头,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乔书亚的身后,有样学样地探出头看着在方舟下翻滚着的云雾浪涛。
在云海卷起浪涛时,依稀可以看到下方那星星点点漂浮在黑色大陆之上的灯芒。
这并非人类可以看到的风景,宏大辽远得足以让人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如果在这里自杀的话,一定会非常地美妙吧。”看到这样美丽的风景,太宰治忍不住这么感慨道。
“呐,太宰治,你的异能力为什么叫做【人间失格】?”
就在这个时候,乔书亚忽然轻轻地问道。
太宰治没有回答,他将目光转而投向了乔书亚,沉默了许久。
太宰治知道自己是无法说谎欺骗眼前之人,所以他向乔书亚此刻展露出来的,是名为太宰治这个存在的本质。
即便太宰治有着会让大部分女性忍不住心软的俊秀容貌,但他本人最为清楚,在自己的皮相之下,那绝不会是什么花团锦簇、令人流连忘返的东西。
“因为人类,从生下来便会追逐着幸福,也拥有去爱人与被爱的本能,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是胆小鬼与懦弱者。明明还不曾感受到幸福,却担心在得到的那一瞬间便会失去。”
“虽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更像个人,但是我更像是一个丑陋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