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早年做镖师走南闯北,跑过不少码头,很有点谋生的本事,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他便带孟连生在黄浦江入海口的客运码头找到了住处和活计。
活儿是做脚夫扛货,一个月至少能挣六七块大洋。
住处是一间灌风漏雨的工棚,里面几十个地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住的都是码头工人,在闷热天里,终日香飘十里。
但胜在便宜,这样一个床位,每月是五角小洋,一两天就能赚下来。
孟连生对这个住处很满意,对脚夫这份活儿也很满意。只要卖力气就能吃饱饭,哪怕吃得并不算好,对于已经饥一顿饱一顿两三年的他来说,也心满意足。
吃饱了饭就有力气,他干活干得十分有劲。
然而一个月后,表叔却无意间发觉,这孩子虽然比先前多长了点肉,脊背却似乎隐约有佝偻的架势。他这才想起孟连生不过十七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日扛着上百斤的包袱来来回回,别说长个子,只怕年纪轻轻就得被压成个驼背。
表叔没孩子,便将没爹没娘的孟连生,当做自己的孩子,哪个大人也看不得自家孩子变成驼子。
琢磨两日后,他掏钱给孟连生买了一套擦鞋工具,又带他生去码头,观摩老老小小的擦鞋匠们如何干活。
坏年景让孟连生变得沉默寡言,但并不影响他学东西的速度。只看了一会儿,便学会了那套擦鞋的手艺。
翌日,他带着马扎和擦鞋箱去码头出了摊。
码头的擦鞋匠多是小孩和妇人,很少有他这样的少年。这些小孩妇人们仿佛天生的擅长热情主动。每一班邮轮入港,拎着行李箱的旅客,刚刚踏上码头,他们便倾巢而出,拦路虎般拦住穿着皮鞋的男男女女。
“先生太太,需要擦鞋吗?”
“只要两个铜元,就能让你的鞋子跟新的一样。”
“穿着干净的鞋子进家门才吉利。”
大部分人风尘仆仆的旅人,很难抵挡住这样的热情,于是坐下来,高高在上地伸出脚,让擦鞋匠们将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仿佛这样就是衣锦还乡。
在这个繁忙的码头,每天出发抵达的旅客,数以千计,只要足够热情主动,能说会道,擦鞋匠们从不缺少生意。
经年累月的饥饿和孤独,让孟连生变成了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木头桩子。在其他擦鞋匠们,拎着擦鞋布上前热情揽客时,这根木头桩子永远稳如泰山地坐在小马扎上,等待客人自己上门。
幸而码头人多,等其他擦鞋匠面前都坐上了客人,总还能捡到个漏。
孟连生擦鞋赚的钱,比不上当脚夫,但实在是轻松很多,还能让他安静地坐在马扎上,好奇地望着码头上穿着洋装的摩登男女。
总得来说,孟连生擦鞋匠的生涯,开始得还算顺利,穿着光鲜的先生小姐们,大都傲慢挑剔,他没有巧舌如簧哄人开心的本事,甚至都不怎么说话,但他会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客人,总是一副笑脸。他生得十分不错,尤其是一双深邃的眼睛,黑眼仁干净得像是孩童一般,带着一股天生的纯良,因为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笑起来也是浅淡的,有种天然的淳朴腼腆,是一副很让人放心的长相。
加之他干活细致,又不像其他擦鞋匠会一边擦鞋一边趁机推销鞋油,客人大都满意,常常还能多得一个铜元的打赏。
何况能够出洋的先生小姐们都是体面人,再如何蛮横无礼,与码头上那些动辄对脚夫打骂的把头来说,实在是可爱许多。
能吃饱喝足,还不用太受累,对于孟连生来说,已经是这两年来最好的日子,所以他对自己在这座大都会的生活,并未有过多展望与遐想。
码头擦鞋的第三天,是个初秋的晴朗日,早上九点,一艘远洋巨轮穿过海平线上驶进港口。
半个钟头后,拎着行李箱的旅客,从这座庞然大物中,鱼贯而出,用风尘仆仆的步伐,将安宁多时的码头填满。
码头对孟连生来说,是十七年来最新奇的世界,能看到各式各样小镇里从未见过的摩登男女,
这几日观看轮船入港后登上码头的旅人,成了他自娱自乐的小游戏。
而在今天这么人里,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英俊青年。
那人夹在人群中,看着应是个贵公子,穿一身细条纹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张白净俊美的脸,在朝阳中熠熠生辉。因为行李箱由身旁的小厮拎着,所以他两手空空闲庭阔步,有种浑然天成的潇洒倜傥。
在密密麻麻的旅客中,堪称鹤立鸡群。
孟连生在码头这些日子,见过不少年轻好看的男女,但像这样英俊到仿佛是画报中走出来的男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他的目光彻底被这位贵公子所吸引,一双黑眸好奇地追随着他,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旁边的擦鞋匠们,早已招揽到客人,开始风风火火地干活,唯有他面前的马扎还空空荡荡。
然而他对此浑然不觉,只依旧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年轻男人。
对方路过他面前时,似乎是觉察他的目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他的擦鞋箱,又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深棕色皮鞋——那上面正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污渍。
在孟连生的注视下,男子走过来,坐上马扎,伸出脚放在鞋箱的踏板上,弯起嘴角,对上他干净的黑眸,彬彬有礼开口:“小兄弟,擦鞋。”
孟连生这时才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对人弯唇轻笑了笑,才再次低下头,拿起擦鞋巾,先仔细将那只皮鞋上的污迹擦拭干净,再抹上鞋油,开始用鞋刷。
秋日海风吹拂而过,钻进鼻间的却不是他熟悉的咸腥,而是一股陌生的香气。
这是男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孟连生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清新淡雅的香味是古龙水,只觉得十分好闻,简直让他有些微醺。
不知是想将这双皮鞋尽量擦得锃亮干净,还是单纯地想多闻一会儿这香味,他小心翼翼将青年脚上的皮鞋擦了许久才完工。
好在男人并未有半点不耐烦,甚至在他擦完后,认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满意地勾起嘴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洋,递给面前的小擦鞋匠。
孟连生看着男人修长指间的这枚大洋,习惯性地对人露出个人畜无害的浅笑,小声认真道:“先生,擦鞋只要两个铜元,一个大洋找不开的。”
男人了然地点点头,然后不以为意地轻笑了声,将银元放在他手中,漫不经心地柔声道:“那就不用找了!”
不等孟连生道谢,他已经起身,拍拍衣服下摆并不存在的尘土,带着一旁的小厮,阔步离开。
孟连生握着这一元巨款,一错不错地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看到他朝一辆黑色小汽车走去。
与此同时,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因为隔了太远,孟连生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只见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想来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随后两人钻入小汽车,绝尘而去。
直到那汽车已经完全看不见,孟连生才慢悠悠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手中这枚闪亮的银元。
做脚夫一个月才顶多赚十来块钱,一个大洋,足够吃上半个月肉臊子面。
他记住了这位出手阔绰的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