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纹祥云滚边的凤鸾车辇破月而来。
众人怔愣了一瞬,纷纷撇下手中武器,立即伏倒跪拜。膝盖弯下,眼仁却不自觉的上扬,想看看当今皇后是怎么副表情。
众人屏息,只见一只金缕火凤的丝绸锦靴从车上踏出。
蓝帽红缨的小太监,连忙以背相撑。
日落后光暗,等到人已经悠然步至府前了,众人才看清她样貌——皇后束着九贞髻,两鬓对称插着两支碧玉的翡翠钗朵,一眼望去端庄又华贵。
眉眼间流着威严,鼻梁高挺,是独孤贵女的尊贵象征。
紧跟其后的,还有晋王府的如意郡主。
杨勇高扬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僵在半空里,惊诧又愤恨的咬牙。
杨懿?!杨广,又是他好二弟杨广!竟然将母后搬过来阻拦他的事!他怎么还不死?!
独孤氏的目光扫过杨勇,蚕眉狠狠一皱,扬声喝道:
“勇儿!你母后在此,你也要骑在马上看吗?”
“......”杨勇晃过神来,慌忙下马,跪在独孤氏脚边,脸色微变道:“母后恕罪。儿臣知道母后一贯就寝早,一时间晃了神。”
杨勇的面容,五分都肖独孤氏,也最得独孤氏庇护。
可母亲近在眼前,杨勇却紧张的拽紧了衣角。
独孤氏对他向来严厉,因是长子,自襁褓到弱冠,就没有对他要求松了的时候。
冬日卯时,天还黝黑,他睁着惺忪睡眼不愿意背书,独孤氏能亲自拿着戒尺,打到他哭嚎认错为止。
夏日炎热,他腿上拴着钟鼎重的沙袋,在校场里扎马步。独孤氏扑着羽扇,沉默的看他额头的汗,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独孤氏看着太子低下去的脑袋,暗自叹了口气。
她这好儿子惯会给她找事。
皇上正在跟库莫奚使臣谈判。库莫奚族落嚣张跋扈,为乱遥北,劫掳边城。此番前来,若是谈得拢,边境平稳无忧。若是谈不拢,库莫奚狮子大开口,那便唯有打这一条路。
宇文成都因为大胜戎狄,如今备受百姓信赖。
她这蠢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宇文家的麻烦,简直是脑子被猪拱了。
独孤氏冷哼一声:“本宫倒是想早早就寝。”
杨勇计划被打乱,本就怒火中烧,一听这话,目光冷扫过独孤氏身后的如意:
“什么人敢去打搅母后安眠,儿臣砍了她的脑袋。”
独孤氏狠剜了他一眼:“你闭嘴。”
她转动凤眸,看向伏跪的宇文化及:“宇文大人请起,本宫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过了事情来龙去脉。勇儿治国之道学的还不纯熟,什么话都往心里去。”
“今日之事,本宫替宇文府撑腰,太子回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是也请宇文大人别计较他这份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
宇文化及视线在皇后身后的如意身上,停留了一瞬。闻言又“咚”的一声跪稳了身子,双手交叠,捧得高过额头:
“皇后娘娘言重,今日之事,是臣之过。米面换做糠粮一事,今日被臣疏漏,未及时禀告皇上。太子忧国忧民,并无过错。劳烦娘娘奔波,是臣之错。”
如意看着宇文化及谦卑恭逊的姿态,心中抽了抽唇角。
老狐狸啊...
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但还能脸挂甜笑的给你擦鞋。末了还要道一声:“此鞋以灰尘掩面,定是因为臣长得丑,不配见到它,是臣的过错。”
皇后和宇文化及两人,还在八面玲珑的交涉。如意抬眼,望向宇文成都——
正巧他也凝眸看着自己的方向。
不知道是不是皇奶奶带来的琉璃凤灯太亮,如意分明从那双潭水深涌的黑眸里,看见了温柔涌动。
正此时,独孤氏转了话头,看向宇文成都,笑道:“宇文小将军今日也操劳了,想要什么补偿,是要本宫搭鸳鸯桥还是想要赏,本宫都能允。”
独孤氏意有所指,她相信宇文成都自然听得懂。
鸳鸯桥啊,自然搭有情人。当时皇上提及赐婚两人,被宇文成都婉拒。晚上还回来跟她描述,说这成都啊,面色凝重,怕是无意。
她那是便摇头说不然。
世上之爱,并非只有占有一种。
今日看见如意那张急得莹白的小脸,便更笃定了。若这宇文小将军真的无意,那如意可会为了他,宫里宫外,折腾来折腾去的。
老二家的那闺女,可是京城出了名的骄扈。
宇文成都正身行礼,长眸里面晦暗攒动:“多谢皇后娘娘。末将并不需要其他奖赏,只是请娘娘做监督,还我宇文府一个清誉。”
“太子今日来,是怀疑宇文府藏盔甲铁器,纳灾民钱财,建私监密道,有谋反之心。末将拦着不让入内,并非真的窝藏祸心,而是宇文家一向忠君,君未有令,臣不敢动。”
他声音清朗,凿凿间犹如金石相击。
“如今皇后娘娘来了,宇文家忠君之心就全了。所以末将恳请,搜查宇文府!”
宛若一声惊雷,太子身后的亲兵面面相觑。
太子的脸色青紫,咬着后槽牙:“宇文将军,母后都来了,今日都是误会。”
宇文成都颔首:“是误会就更要解清。”
“你别不吃软硬...”
“太子!”独孤氏冷喝他一声,顿了一顿,“宇文将军的忠君之心,本宫看清了。既是如此,就叫你带来的人,按照宇文小将军说的,搜吧。”
“本宫就在这看着,不会有偏颇。”
红底玄铠的亲兵鱼贯而入,宇文成都脚步未移,玉面冷硬,神色淡然。
没过多久,太子亲兵们各自拎着搜到的东西,鱼贯出来。
瞄了一眼自家太子像吞了老鼠一样的脸色,战战兢兢的将东西放到地上。
独孤氏瞥了一眼:“报吧。”
一个亲兵放下手中刀枪剑戟,棍棒刺锤,呼哧带喘的道:“皇后娘娘,搜出了好多种兵刃。”
“草民觉着,就算宇文将军为武将,也不可能会用这么多种类的兵器。定是给他人准备的。”
宇文成都冷瞥了一眼,淡淡道:
“会用。”
“......”
众人缄默。
宇文成都用脚尖踮起一支倒刺戟,轻握在手,理所当然道:“都会用。”
“娘娘可用看我挨个演示?”
“......”
太子眉目怒立,咬着后槽牙瞪了方才拿兵器出来的亲兵一眼。
百斤重的铁戟在宇文成都手里轻的跟擀面杖一样,你是有病才拿武器说事。
第二个亲兵见状上前,放下手中一柄金鞘龙纹的佩刀,胸有成竹道:
“启禀娘娘,草民发现了这个。此刀不仅用宝石镶嵌,雕刻神龙图腾。还被放在一个单独的屋子里,想来是日后他造反用的令刀。”
“......”
太子喜而扼腕,瞪大了眼看地上的龙刀。
越看越...熟悉...
半晌后,杨勇猛然想起,此刀是一次文宴,父皇以此为赏,即兴所赠。
皇后显然也记得这柄刀,笑道:“没想到宇文大人还专门找了屋子放它。”
宇文化及拱礼:“皇上赏赐,臣不供奉才叫不敬。”
杨勇咬牙扶额,攥着拳瞪着那个的满面红光,自信非常的亲兵。
蠢货。
回去就扒了他的皮。
第三个亲兵前跨一步,两手空空。见了皇后行礼道:“启禀娘娘,草民在宇文大人寝卧旁边一间屋子,发现了一间私狱。”
“!!!”
太子怒目圆瞪,眼底飘出了点惊诧的火光。
他的本意便是栽赃,根本没想过宇文府是否真的能有什么造反苗头。
私狱不算稀奇。不仅政府没明令禁止,而且但凡京城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家中,大多都心照不宣的设了几个。谁家能没个私通告状,需要整治的奴婢小厮呢。
但被放在明面上,放在当今皇后的眼前,那罪名可就大起来了。
杨勇瞥了一眼宇文化及的脸色,老狐狸一贯冷静的面容,像烤坏了的瓷胎一样,露出了一丝裂缝。
杨勇心里更有底了,嘴角咧开,朗声道:“快带孤去看看!”
廊檐回转,一道朴素的石板路通向宇文化及的屋子。
“太子殿下,您看,就是这了。”亲兵指着贴着宇文化及屋室的那扇门道。
推开闭着的门,里面横然是一道铁栅栏。
众人倒吸一口气,眼神冒光,像窥见了什么惊天秘密。
跟在身后的宇文化及也看见了,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亲兵一边带着路,一边谄媚的介绍道:“娘娘您看,门口就设栅栏了,里面一定刑具完善,是间残酷监牢。”
转过栅栏后的屏风,领路的亲兵脚步顿住。
眼睛圆瞪,写满了不可置信。直到一束浅柔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才晃过神来。
紧跟其后的一众人等,也看清了亲兵疑惑。
铁栅栏和山水屏风之后,是华贵典雅的女居室。床榻,梳妆台都是用的讲究的檀木,梳妆台上圆铜镜光可鉴人,清晰柔亮。
窗扇方正诗意,纵是深夜,也能见到月盘柔亮,似挂窗前。可想而知白天里,日光铺洒入屋,该是如何明媚。
“......”
太子扬起的嘴角也在一瞬间绷直。
他从未见过如此气派考究的私狱,就是比肩京城富贾家的主母寝卧,也丝毫不输。
杨勇拳头紧攥,不肯接受自己今日计划未成,还在母后面前胡闹一场的现实。
一个念头飞袭他脑海——
杨勇面向宇文化及,嘲讽开口道:“宇文大人,门前设铁栏,门后是女子寝卧,大人莫不是,强抢了什么不愿屈从的美人,或者...有什么特殊爱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