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解救小少爷的,是听到声音匆匆赶来的佣人们。
小少爷一开始不断地挣扎,到后面没有力气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女人。女人明明那么瘦,好像皮下只包了一层骨头。但她却用了那么大力气,小少爷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两道青黑的手掌印。
佣人们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女人拉开。
奇怪的是,小少爷即使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次,也没有哭没有闹,安静得不像个小孩子。
女佣拿来药膏为他涂抹伤口,在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在女佣的指尖触碰到小少爷的皮肤时,他无意识地缩了一下。
他还是很乖,一动不动的,像个洋娃娃。
女佣无声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起身离开,却被小少爷揪住了衣角。
女佣听见小少爷说:“……她就是我的妈妈。”
木地板上多了几滴水珠。
太宰治闭上眼。
津岛家的灵堂上有那个女人的照片,他知道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正是他们父亲娶的第一任夫人,也是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位。
小少爷没有再主动过去找妈妈。
他只是偶尔会望着一个方向发呆,有时候会不住地摩挲着自己的脖颈,在他的小本本上画下一幅又一幅的画。他的爸爸没来看过他,也没人对他解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有一天,小少爷合上了书,注意到窗外的樱花开了。
他趴在窗台上,代表心音的小气泡钻了出来:
“妈妈不喜欢我,会喜欢花吗?”
小少爷又偷偷地跑了出去。
樱花树还长得并不是很高,他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就能够着树枝。他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根开满了花的树枝,还不忘洒了点水。新开的花好看极了,他悄悄地把花卡在母亲宅子大门的门缝里。
他多了一个每天送花的习惯。
紧接着,院子里的樱花树,就快被他给褥秃了。
小少爷望着秃秃的樱花树,叹了口气。
代表心音的气泡冒出了一串省略号。
今天他能再给妈妈送花了。他双手空空,走到宅子旁边,只敢远远地看。可这次,小少爷却被逮住了,连衣领同人被一把揪起。
“是你来送的花?”
女人的声音淡淡。
小少爷浑身僵硬,也不敢挣扎。
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是的。”
女人问他:“你为什么要给我送花?”
“……樱花开了,很好看,”小少爷说,“我想让你也看看。”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喊出“妈妈”这个词,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怕刺激到女人。
女人将他放了下来。
现在的她没有那天晚上看起来那样狰狞,也能称得上一句平静。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亮。
“那天的事,对不起。”
这份道歉让小少爷惊讶极了,睁大眼睛转身看她。
女人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讽刺:“你也看到过了,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有很严重的病,根本没法控制自己,能像这样和你对话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你见也见了,你有自己的人生,像我这种母亲,你还是不要见面,也不要挂念的好。”
女人转身,抬脚准备离开。
她的话已经说完了。
“但是……”
小少爷跟上了她,跑到她面前。
他坚定地说:“你只是生病了,你依旧是妈妈。”
听到“妈妈”这个词的时候,女人的瞳孔猛地紧缩,整个人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整个人跪到了地上,只能借自己幼小的儿子作为支撑。
就算女人再怎么瘦,也是个成年人。成年人的体重压在小少爷的身上,小少爷根本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只能坐在地上。他感觉到脖子附近的衣物渐渐地湿了,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哭,抬起手,笨拙地拍了拍女人的背。
女人的情绪总算缓和了一些。
她抬起头,看向小少爷的目光十分复杂。
“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用力地咬了咬唇,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自己不想见到你。”
小少爷的脸色骤然苍白。
即使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什么能比让他亲耳听见母亲说不想见到自己,更打击他的了。
……
过了很久,小少爷还是不明白。
但他满足了女人的愿望,没有再去主动见她。
只是每年樱花季的时候,他都会去给女人送一枝花。
直到他过五岁生日的那一天,他的父亲出现了。
太宰治没怎么看到过年轻时候的父亲。他和津岛温树的年龄相差有些大,津岛家主那时候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明明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看起来活活像是五十岁。
年轻时候的津岛家主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浑浑噩噩的,在佣人的提醒下才想起来小少爷的名字:“温……温树?”他拍了拍小少爷的肩膀,“七岁生日快乐啊。”
岛敦:“……”
不是吧。
他们只不过是扫了一眼那些书面的祝福语,也知道小少爷今天过的是五岁生日啊?
如果说小少爷本来在没看到津岛家主的时候还有什么期望,现在他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
他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很乖地点了点头。
佣人再次小声提醒津岛家主:“……您看过大少爷了,现在应该去看夫人了。”
“夫人?”津岛家主拉下了脸,“谁让你们称呼她为夫人的?不过一个每天都骂骂咧咧的疯婆子,也配得上这个?她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人敢吭声。
津岛家主就算再怎么昏庸,他也是家主。津岛家仍然沿袭着往日的旧习,家主的权威不容置疑。尽管津岛家已经逐渐落魄,但在青森当地,仍能一手遮天。
但小少爷开口了。
“她是我的母亲。”
小少爷还年幼,身体很瘦弱,脸上连肉都没有多少,过于消瘦。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父亲正式对话,和他想象的父亲全然不同。
害怕吗?
当然。
可是他还是开口了。
津岛家主总算愿意正眼看一看自己唯一的儿子。
“母亲?”他嗤笑了一声,“你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儿子?要我说,既然都嫁到我们家了,日子就得好好过,和我一样不行吗?偏偏只有她跟个疯婆子一样……”
这些话并不适合在小孩子面前说。佣人们根本不敢再让小少爷的耳朵遭受这种词汇,连劝带哄地将津岛家主给带走了。小少爷回到房间,愣愣地看着那本被他视若珍宝的绘本。
他取下了绘本翻看。
接着,将自己曾经画的一家三口的纸张,全部撕了下来。
绘本之后是小少爷这两年写的日记。小孩子的手腕没什么力气,握不住笔,写的字也谈不上有多好看,歪歪扭扭的——现在连小少爷自己都认不出写的是什么了。
那个绘本的封面,太宰治十分熟悉,他曾经翻看过许多遍,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如此,是津岛温树小时候的日记吗?
那津岛温树将自己小时候的日记交给自己,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等到晚上的时候,小少爷正准备上床睡觉,可这时院子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有人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小少爷只听见一声巨响,木门便被拉开,黑夜之只听得见女人粗重的呼吸声。
小少爷有点懵。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白天的时候,佣人曾经提过,津岛家主今天好像会去看望女人。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
女人这回是真的发了疯,扑了过来,小少爷闪躲不及,她的指甲刺破了小少爷的皮肤,鲜红的血流了下来。女人边哭边吼,“我到底为什么会生下你啊?!”
她还喊:“这个世界上到底为什么要有一个你的存在!!!”
小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抿了抿唇。
天生聪明的孩子,心思也比别人更为敏感。
“……”小少爷垂下眼睫,心想。
如果他再更强大一点,白天能够阻止津岛家主去找女人的话——
女人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但一切都没这么简单。
女人的双眼盯上了他的面容。
“你知道吗,你和他长得很像?”她忽然又笑了,“那天晚上,他顶着那张脸进入我的房间,我被打了麻药,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为所欲为?”
小少爷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女人喃喃:“我曾经有过爱人,我们约好明天就私奔,但是我们被父亲发现了——父亲不容许有我这样一个逃离联姻的女儿,于是就把我打晕,还让人给我注射了药物。”
“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在他的床上了。”
“最可笑的是,我还怀孕了。”
“对,就是你。他们皆大欢喜,可我呢?”
……原来真的有人,从出生起就是有罪的。
小少爷整个人都木木的。
……他的出生,他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女人她那些曾经遭受过的暴行,也是女人在身体上被强迫背叛了爱人的证明。
他从小就向往的父亲和母亲,一个是长着一张人脸的恶魔,另一个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人。
那这样的他,又代表着什么呢?
女人随手拿起床上的枕头,将它用力堵在小少爷的脸上。枕头将小少爷的脸包裹了起来,他能呼吸到的空气也越来越少。
在小少爷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去的时候——周围的佣人没人敢来阻止一个精神病,他们脸上的伤疤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人松手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忽然间又变得凶恶了起来,从口袋取出了一管流动着不明液体的针剂。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住小少爷的手臂,针头刺破了他的肌肤。
小少爷不知道这是什么药物。
但他能从女人的神情推测出,女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
……死吗?
啊,这样糟糕的人生。
这样——生来就代表着一种罪孽的人生。
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呢?
可是女人注射了一半药物,忽然又拔出了针头。
她边看着小少爷边退后,脸上绽放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柔笑意。小少爷之前从来都没看到过她笑,她笑起来真的很美,像极了即将凋谢的樱花。
“我真的想要杀死你,抹掉这份背叛的痕迹——”
女人轻声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她的嘴角缓缓流淌出一点黑血。
来之前,她就已经服下了毒药。
“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发现这件事,”女人摇了摇头,“就算我再怎么恨你,再怎么讨厌你,”她抬起手,试着想触摸小少爷的脸颊,“都没有办法否认一个事实。”
“——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是我的骨肉。”
她的手指已经变得很冰冷了。
“我还是依然……”
女人的手指垂了下来。
小少爷倒在床上,听着身边佣人来去的嘈杂声,远远地看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女人。
他没有哭,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