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检查报告,和与谢野晶子做的并没有多少差别。
却在一点上,还是不一样的。
武装侦探社毕竟位置有限,放不下那么多大型的医疗器材,也无法引入最先进的设备。负责检查津岛温树身体的医生从病房走出来的时候,被所有人都围了起来。
医生知道自己接手的不是个小人物,对此也没有多少意外的情绪。
他的任务只有拯救生命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问:“先让我了解一下,”他神情严肃,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这里有病人的家属吗?”
太宰治:“我是。”
医生望向他:“你有病人之前的病历吗?什么也好,越早越好,他这样的毛病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病历?
太宰治当然没有这些东西。
他的大脑转得飞快,从医生的问话多少嗅到了些别样的信息。难道说,他忍不住想,津岛温树身体的衰败是发生在很早之前的事?
……可他一直不知道。
太宰治冷静地问医生:“要多早之前的?一个月?”
他习惯将自己的所有情绪伪装起来,就连声音都没有多少分别。
医生犹豫了下:“不,远远不止。”
报告摊开放在众人眼前,上面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津岛温树的身体状况。江户川乱步匆匆扫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
江户川乱步忽然摘下一直戴着的帽子,气鼓鼓地坐在了地上。
“什么嘛什么嘛!”他不满地大声嚷嚷,“这种事情名侦探才不会接受呢!怎么可能会有名侦探都救不了的人呢!为什么这种人就不能活下去……社长。”
福泽谕吉摸了摸江户川乱步的头发:“乱步。”
江户川乱步噎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扭过头去:“知道啦,不说了。”
福泽谕吉:“武装侦探社的每一个成员都已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无论是素来懒洋洋只顾自己的江户川乱步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性;
——还是对港口mafia深恶痛绝的太宰治不停来回奔波,暂时将异能特务科、港口mafia和武装侦探社三个组织联合起来,调动一切资源寻找其他三方的弱点;
——又或者是国木田独步难得先将不重要的工作放在一边,因为津岛温树曾经在他眼皮子底下受到袭击,而他却只能无能为力,这样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哪怕是整日酗酒的与谢野晶子都很久没有再碰酒,纵使嘴上不说,却也害怕不能在第一时间给予津岛温树相应的帮助。
武装侦探社已经做了很多很多了。
但是就是这样,他们也不能和所谓的“神”对抗。
“神”毕竟是神,而他们只是人。“神”若是要执意收走津岛温树的性命,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是我的一个经验总结,并没有什么有力的理论依据,”医生说,“他可能在很小的时候……被注射过什么药物。”
“他的身体底子估计一出生就不太好,那药物虽不致死,但估计已经毁掉了他身体的正常代谢,导致这些年来他的身体一直在渐渐地衰败。”
药物是委婉的说法。
武装侦探社众人接触过许多大大小小的案子,当然听得出来医生的潜台词。
……那怎么会是药。
是毒..品。
这位医生是福泽谕吉特地联系了关系才请过来的,既然他有底气说出口,那么大概不会是假的。
太宰治没有说话。
他那双鸢色的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
可能在非常早的时候,津岛温树的身体就已经药石无医了。
而就在那时,“神”出现了,挽救了津岛温树的生命,并将他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也就是因为“神”救了津岛温树的生命,他的生命也归“神”所有,生死也由“神”掌控。
如今的衰败,怕不就是“神”对津岛温树做出的惩罚。
他还记得进入正式的第一关的时候,“神”派人过来对津岛温树做出了相应的警告——警告他不能违背“神”,不能背叛“神”。
在第一关里,太宰治是这样告诉津岛温树的:
——“如果祂不想让你赢,那我们就只能在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再说对不起了。”
津岛温树那时候是怎样的呢?
他面色苍白——一直以来都很苍白,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全都化为温柔。仿佛和从前很多次很多次,对津岛修治的撒娇做出无奈的妥协那样。
他告诉了太宰治线索。
……所以他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太宰治想。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什么话都不说呢?
明明以前兄弟俩无话不说。
这个答案对于太宰治来说,不难猜测。
……不是不想对他说,而是不能告诉他。
“神”下了禁令。
祂让津岛温树注定孤独地带着所有秘密。
“太宰?”
太宰治想,津岛温树对于“神”来说究竟是什么呢?牺牲品?还是仆人?那为什么要给一个这样的——人异能力呢?难道是要津岛温树来对抗所谓的“敌人”吗?
可是这世界上的人有那么多,随便哪一个不比津岛温树合适?
哦,神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大约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而已。
所谓的自愈能力也只是因为津岛温树的生命掌握在“神”的手,只要神不让他死,他就不会死,所以津岛温树受到怎样的伤都会愈合。
“太宰!”
那他现在又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好?
太宰治不想放弃。
他自己整日追逐着死亡,想追求不会疼痛的死亡。
但他竟然没办法对津岛温树的死亡释然。
……明明津岛温树就算死亡,也只不过是比他提早一点到达了终点而已。
但是他做不到。
“太宰先生!!!”
太宰治的手臂被宫泽贤治猛地一拽,才回过了神。他很慢也很用力地眨了下眼睛,低声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这时候他才发现,江户川乱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后站了起来,将帽子捧在胸前。而刚刚被众人簇拥着的医生也不见了踪影。
江户川乱步哼了一声:“收起你脸上的那副表情吧,超难看的。”
名侦探的心对于身边的人,总是柔软的。
“温树醒了,”江户川乱步说,“医生说检查情况后能不能让我们探视——但是不能太多人。”
“所以你去吧。”
江户川乱步侧过头去:“虽然说只要让乱步大人去问一问他就知道个大概了……但是,你更想去问问他吧?”
“那乱步大人就勉为其难地让给你了!”
“十分钟,抓紧时间,现在病人还是需要更多时间休息。”
医生叮嘱道。
十分钟能说多少话?
太宰治有把握在十分钟之内夺取他人的信任,也能在十分钟之内推理出一个人的背景。但他在套上医院的防护服,进了重症监护室,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的时候——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病房内沉默了足足两分钟。
津岛温树笑了:“是在扮木头人吗?”
他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所以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他还戴着氧气面罩,开口并不是那么方便。津岛温树想抬起手,摸摸太宰治的头,但他高估了自己,最后只是握住了太宰治的手。
太宰治怔了怔。
太宰治没有忘记,他有许多的事情要问一问津岛温树。可是当他拉开椅子坐在病床前的时候,所思所想都只是变成了一句:
“现在很疼吗?”
在他小时候,津岛温树也经常生病,一病就是好几天。可就算他躺在床上,也不放弃工作,处理家族事务的速度从来不会放慢。
偶尔有几次,津岛温树实在连举着资料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津岛修治就自告奋勇地帮他读。
可津岛修治做什么事情都没耐心,更别提干巴巴地念资料了。他翘着二郎腿,将手上的纸张随便放在床头柜上,理直气壮:“不想读了。”
津岛温树被他逗笑了:“那麻烦我们津岛小少爷叫个佣人进来,好不好?”
津岛修治得寸进尺,耍无赖:“我不想让别人进来!”
“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津岛修治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那样的无关人士进来只会打扰你嘛。”
于是津岛温树只好无奈地问他:“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不工作了!”
津岛修治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叫做翘班,还怂恿勤勤恳恳的上班人:“明明已经生病了,那就更没有工作的必要了,好好睡觉!”
“不行啊,”津岛温树说,“睡不着。”
津岛修治装模作样地捧了本故事书,没有感情地念着被他随机魔改的童话故事。他觉得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津岛温树闭上了眼睛才放下。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津岛温树额头上的冷汗。
他鼓起腮帮子,戳了戳津岛温树的胳膊:“你根本就没有睡着嘛。”
“……很疼吗?”津岛修治问。
津岛温树睁开那双鸢色的眼看他,低声说:“稍微有一点点。”
……他很习惯忍耐疼痛了,所以即便身体再怎么不适,都被掩饰得很好。
时隔多年,一直如此。
“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津岛温树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这个话题,“所以不用担心,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怎么可能还会痛呢?”
津岛温树被换了一身病号服,躺在病床上。
白色的被褥不清晰地勾勒出他身躯的轮廓。
好像又瘦了一圈了。
太宰治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床头柜。
他问:“不能说,是吗?”
津岛温树顿了顿。
“毕竟我们都长大了,得有一些自己的秘密。”
太宰治:“那你对我说过谎吗?”
“……”
津岛温树很明显地恍了下神。
温柔的阳光悄悄地溜进病房,细致地描绘青年过分精致的五官。纵使面色惨白,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脆弱。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谎,修治。”津岛温树疲惫地闭上双眼,“不管你信不信。”
太宰治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是啊,正因为津岛温树不会对他说谎,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选择了什么都不说。
“……那有什么办法,还能救你吗?”
太宰治望着他,很平静地说。
出乎意料的平静。
事情已经很糟糕了,还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太宰治不停地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时间在这里继续浪费下去了。
必须救他。
——无论如何,必须救他。
因为他们血浓于水,因为他将自己从小带大,因为他遭受了不公的命运……但这些好像又都不是根本的原因。
啊。
只不过因为他是津岛温树而已。
同样,也因为他是津岛温树。
他一手教导太宰治长大,很早就接过家族事务的重担。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肯定有相应的对策。只不过可能……他并不想那么做而已。
因为他并没有那样强烈活下去的愿望。
也许他曾经因为来之不易的与太宰治的相处而动摇过,反悔过,但最终他还是坚持了最初的选择。
“一定有的吧?”
正是津岛温树的沉默,让太宰治愈发肯定了。
一定是有解决方法的。
然而,他的心却又开始下坠。
为什么呢?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他在津岛温树心的地位不够吗?太宰治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不,不可能。他可以肯定地说,这个世界上,津岛温树没有比太宰治更加重要的人了。
是什么事让他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希望?
……太宰治开始拼命地回忆。
可是即便他搜刮了所有的记忆,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地方。好像在一开始,就是津岛温树先来接近津岛修治,在津岛家的豺狼虎豹之,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身后。
没有。
没有。
最起码在……太宰治有记忆的时候,是没有的。
那么就是在……
太宰治出生以前?
津岛温树小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但连活下去的希望也没有,就连期盼也没有?
太宰治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问了个听起来很奇怪的问题:“你很早就开始生病了吗?”
津岛温树睁开了眼睛。
“被看出来就没办法了,毕竟说过,不会对你撒谎的,”津岛温树说,“……看来是我的伪装退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还有点沮丧。
津岛温树问太宰治:“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正常人吗?”
他给出了答案。
……怎么看出来的?
“大概是兄弟之间的感应吧,”太宰治的脸上挂着柔软的笑意,“所以我就看出来了,反正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还是先好好调养好身体。”
在津岛温树的视线盲区,太宰治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其实,他只是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津岛温树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做而已。
因为他有着这份信心——从小到大,对他最纵容的一个人就是津岛温树。就算他提出什么超过分的要求,津岛温树也不会丢下他。
太宰治以前觉得,就算津岛温树对他瞒着什么秘密,也不会离开他的。
……但他开始动摇了。
津岛温树微微侧过头,努力睁大眼睛,驱赶莫名其妙涌上来的睡意。
“有些事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的,并不是谁都能改变的,我努力过,也挣扎过,”津岛温树的声音越来越轻,“可是有些事情——你越努力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多么无可救药。”
“……至于办法,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之前提过的方法……确实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还是心软了。
所以他还是给了答案。
太宰治有些迷茫。
……什么方法?
救津岛温树的方法吗?
确实,既然津岛温树的生命掌握在神的手里,那唯一能解救他的方法也只有找到神,和神对话——太宰治的目光触及病床上已经沉沉睡着的青年。
……可是没有津岛温树的话,他们又怎么参与接下来的游戏呢?
除此之外,太宰治还在意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
他们血脉相连,互相承认彼此为对方唯一的亲人。
这份感情,哪怕经过时间的冲刷,也不会轻易褪色。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现在互相隐瞒对方?
他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他们了解彼此。
为什么他们这对兄弟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个答案对太宰治来说也不难。
但要他说出口,要亲自承认,太难了。
——津岛温树一直都没有变过,变了的是太宰治。
成年的太宰治的心里竖起了高高的心防,他从不和人谈论自己的心声,也很难得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对谁都一样。
津岛温树也不能再以小时候的方式对待他,也有太多顾忌。
……可是。
没错,太宰治是变了很多很多。
但难道他这么多年对津岛温树的执念,变过吗?
没有变过。
甚至更加清晰了。
禅院家。
“咒术界下令通缉禅院尚也?”
禅院直哉一早醒来,收到的便是这个消息。
理论来说,禅院尚也杀掉了禅院家的长老,是应该受到禅院家的通缉的。然而这一关在禅院直毘人那里卡了壳,愣是过去了这么久,通缉令都没有发出。
——如果发出通缉令。
禅院尚也就会和伏黑甚尔一样,成为彻彻底底被赶出禅院家的人了。
……不过他应该也巴不得和甚尔哥一样。
禅院直哉想。
从小到大,禅院尚也都跟在伏黑甚尔后面——好吧他承认他也很想跟,好像伏黑甚尔才是他的亲兄弟。如果他走上伏黑甚尔的路,禅院直哉一点也不意外。
……但是他做不到不在意。
“加茂家那边怂恿的?”
禅院直哉问。
答案其实很明显,禅院家禅院直毘人这边过不去,五条家的五条悟又不可能会让咒术界高层对禅院尚也打什么主意。那么御三家之,只剩下和禅院家一样古板的加茂家了。
佣人迟疑了一下,给了肯定的答案。
顺便她传达了另一个命令:“家主大人请你起身之后立刻去见他。”
“知道了。”
想都不用想,禅院直毘人是让禅院直哉过去商量对策的。在这件事上,禅院家到底要对外拿出什么态度来——毕竟死的是禅院家的长老,没捅出来到别人面前还好,一旦公之于众,禅院家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
正所谓,要维护禅院家的尊严。
去的路上,禅院直哉稍微设想了一下,如果禅院尚也彻底被咒术界通缉,会是个什么场景。据他所知,咒术界高层不少人和正常人世界的高官都有着联系,那么大概禅院尚也在那个世界也待不下去。
……但是他们真的抓得到禅院尚也吗?
发了也没用吧?
而且还有五条悟……虽然禅院直哉很讨厌他就是了。
所以禅院直哉觉得自己其实不用多担心禅院尚也。
如果禅院家要护着禅院尚也的话,反而在咒术界之会相当难做。本身禅院家就已经折了许多咒术师,地位没有以前那样稳固,如果禅院家再做出什么……
那会完蛋的。
很显然,禅院直毘人也明白这个道理。
“你应该听说了,那边已经过了一切手续了,只要我们在这上面签字,”禅院直毘人的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他推了一沓厚厚的件到禅院尚也面前,“他们就会下令逮捕尚也。”
禅院直哉没有去翻看那些件。
他说:“就算我们不签字,他们也会自己逮捕的。”
禅院直毘人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咕噜咕噜咽了下去,脸上浮现出醉意:“……是啊,不过一个光明正大和一个偷偷摸摸的区别而已。”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们做偷偷摸摸的事情还少吗?”
禅院直毘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之前那个宿傩的容器,他们一听到这件事,就下令说要执行死刑,然后被五条悟拦下了。在那之后,还自己想对宿傩的容器动手……”禅院直毘人的手在空气胡乱指了几下,“现在被那个夏油找麻烦还不够,还想来插一脚我们家的事!”
禅院直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的酒后言论。
他们二人之间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禅院直毘人站了一会儿,又忽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靠在了地上。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坐在阴影里。许久,他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其实我还挺高兴的。”
他说。
“当年他们和我说尚也死了的时候,我就想,”禅院直毘人的声音很平静,“他怎么可能会死呢?他那么聪明,根本不会那些陷阱里……我知道他发现研究大脑的事之后肯定会坐不住的。”
他这个儿子,天生就和他们这群人不一样。
禅院直毘人很清楚。
当年出事的时候,禅院直哉还没能进入禅院家的核心,对这些事知道的很少。这些事都是禅院家的机密——如果被捅出去也不堪设想,现在他该做的最合理的选择,是提醒禅院直毘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这应该是禅院家被尘封的秘密。
可禅院直哉的心跳得很快。
他想起了那只手。
他是想知道的。
……他们是兄弟。
他不想一无所知地被所有人蒙骗在鼓里,他必须知道禅院尚也曾经遭受过什么,面对了什么,这十年之间到底又经历了什么。
他无法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串联到一起。
所以他没有出声阻止。
禅院直毘人喝了很多很多酒,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他们说,尚也是突然闯进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那次对尚也院子里的佣人动了手,甚至还打上了真希和真依她们俩的主意。”
“那时候那个女孩子虽然还没有被剖颅,但也已经离死不远了。”
“……那是对尚也的陷阱。”禅院直毘人回忆着,“他们想要通过这个陷阱来检验,禅院尚也这个人到底能不能肩负起禅院家的重任,对禅院家有多少荣誉感……毕竟对大脑研究,一直是禅院家千百年以来对咒术的探索之一。”
“他们是故意让尚也发现的。”
……禅院直哉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根据自己多年来收集到的信息想象。
当初的禅院尚也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循着长老们故意留下的线索,他可能会觉得有点刻意,但救人命要紧,所以他不会犹豫,但也不会什么都不给自己留下。可是伏黑甚尔不知所踪,五条悟又在高专……在禅院家,禅院尚也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
于是,禅院尚也一个人前往了。
可能他会拖人给五条悟带去讯息,然而高专的任务繁多,五条悟大概率是不在高专的。
禅院尚也到了目的地。
四处摆放的尸骨,密封的玻璃罐里泡着大脑,满天花板贴着各种符咒——防止死去的实验品变成咒灵。正央的床上,躺着他熟悉的面孔。
有人正往女佣的手臂里注射什么东西。
禅院尚也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人接下来要对女佣做什么。他忽视了所有人的责骂,抽出腰间的长刀,走到了铁床面前,几下劈断了束缚女佣的手铐与脚铐。
他平静地直视着长老们,嘴唇动了动。
他说了什么呢?
禅院直毘人的声音竟然慢慢地变成了禅院尚也的音色,仿佛跨越时空,少年的声音在禅院直哉的耳边响起:“……我曾经以为禅院家就算封建,也不是无可救药的。是你们让我意识到了真相。”
“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禅院尚也说。
“恭喜你,你们成功了。”
他当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陷阱,但他仍然为此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救下了女佣,是在他的术式的帮助之下。
禅院家的长老们并没有“眼”,即使明白自己肯定了禅院尚也的幻术,也没有那么快能勘破。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看来,你确实不适合当禅院家的继承人,既然这样,我们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成为禅院家全新的敌人。”
禅院尚也应该没有理会。
女佣的生命力正在逐渐丧失,即使面对这样的挑衅,禅院尚也还是会先选择救人。
……可惜,禅院家的长老们提前做好了部署。
门外忽然就闯进了一大批人,禅院尚也躲避不及,单手提刀便陷入了交战。长时间的幻术让他额头冒着冷汗,更别提他现在能用的只有一只手——但禅院尚也就是禅院尚也,他虽然很擅长正面战斗,但也很擅长逃跑。所以禅院尚也成功逃离了。
但无可避免的一点是——
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一直陪伴着他的那柄刀留在了那里。
如果什么东西丢了,禅院尚也都无所谓。但是那柄刀对禅院尚也来说实在太特殊了,他曾经用这柄刀向五条悟和伏黑甚尔立下过承诺,发过誓言。
这柄刀不能没有。
可是现在回去……还是会很多陷阱,也有很大的风险。
禅院尚也无声地叹了口气,先选择将女佣送进了医院。他悄悄地离开了禅院家,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回去取刀——毕竟那把刀材质相当普通。他出来之后,试过和五条悟联系,但五条悟还是在外面执行一个又一个任务。禅院尚也趁机和夜蛾正道打好了关系,约定好过段时间,自己就正式入学咒术高专。
在一个夜晚,禅院尚也回到了禅院家。
他不知道那群人会将他的刀放在哪里,只能漫无目的地搜寻。他先是根据之前的记忆,走到了之前的那间血腥密室——当他的脚踏在土地上的一瞬间。他肯定小心地试探过有没有埋伏着的咒术师,也查探过周边有没有什么残存的咒术残秽。既然被埋伏了第一次,就不可能被埋伏第二次。
可是,他并不会飞。
于是,地.雷被引爆了。
……
“他们得意洋洋地和我说,”禅院直毘人的醉意少了些,但他仍然在叙述,“他们那次的目的,其实就是留下尚也的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知道尚也的刀对他来说很重要,是无可替代的。”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杀了他们。”
禅院直毘人又给自己灌了口酒,仿佛这样就能麻痹自己:“但我是禅院家的家主,我不能这样做。”
可同时,他又是禅院尚也的父亲。
于是从此以后,禅院直毘人陷入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他是家主,也是父亲,当两者之间陷入了无法调解的矛盾之后——他到底应该怎么做?作为家主,他无法原谅禅院尚也的选择;作为父亲,他也没有办法原谅禅院尚也的选择。
“……那柄刀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禅院直毘人不理解。
刀碎了可以重锻,只要人在还怕没有刀吗?
禅院尚也回到禅院家,只是为了寻找他的刀——他甚至完全都没有和父亲坦诚谈话的意图,仿佛禅院直毘人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
如果可以,他也愿意相信,自己最骄傲的儿子,当初是有想找过他的心思的。
只不过尚也被什么东西给牵绊住了,没能来而已。
但禅院直毘人其实是明白的。
他明白为什么,禅院尚也根本就没有拿他当过父亲。
他能对尚也要求什么呢?
在小时候尚也表现出对禅院家的不满之后,禅院直毘人给他的是惩罚,告诉他不能这样,他是禅院家的一份子;在尚也逐渐长大,和五条家的小子成为了至交好友的时候,禅院直毘人给他的是训诫,让他明白,他和五条家的“眼”是不一样的,他不能那么叛逆;甚至在长老们决定对禅院尚也实行冷暴力,让他悔悟的时候,禅院直毘人都站在禅院家这一边。
他从来都没有站在尚也这一边。
从来都没有。
他也曾经试图了解过尚也的心思,想知道尚也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那副样子。可是尚也再也不会给他机会了,尚也的世界已经定型,对禅院家的一切都厌恶极了,更不会给予他插足的余地。
……他不是不想站在尚也这一边。
但是如果,禅院直毘人站在了自己儿子的这一边。
那么就意味着,禅院直毘人所坚持的禅院家的理想,就是错误的。
……他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答案。
怎么可能错呢?
这么多年,禅院家是多想重现当年的辉煌,多么想超过五条家……
禅院直毘人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这样的教育……怎么可能会是错的呢?
禅院尚也自己不也是吗?他不也是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吗?
他为什么就不能……不能站在自己家人这一边呢?
禅院直哉:“父亲,尚也是不一样的。”
“我们过去不了解他,”禅院直哉说,“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事情已经这样了。”
“就算是后悔也无济于事。”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担负起相应的结果,不管结果有多么糟糕。
禅院直哉不由得想起自己昨夜的梦境,想起五条悟,想起那个少年尚也,想起了他们的质问……“通关”?等一下。
……禅院尚也当年。
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父亲,现在的尚也,真的是尚也吗?”
……不可能活下来啊。
禅院直毘人顿了顿。
就算他再怎么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也不会认不出他。
“是他,”禅院直毘人说,“看到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是他。”
“那他当年肯定是死了对吧?”禅院尚也急忙地说,“踩在地雷上的话……是不可能完好无损的,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尚也却好像没有一处受伤。”
“除非尚也当年还瞒了我们一件事,他的术式不止幻术一种,很可能还有空间转移……但是这么多年我们也没有在五条家那边听到尚也的消息。”
禅院直毘人彻底没了醉意。
他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在能动弹的第一时间过来打禅院家。如果他还活着,五条家的‘眼’以前也不可能闯进来找人,也不会找了这么多年。”
……他们都知道一件事。
只要禅院尚也活着,是不可能不让五条悟知道的。
……那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禅院尚也,究竟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