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趁大雪未停之时离开谷底,只有脚印被覆盖,才不容易招致追兵。
闻致左腿骨折,右腿亦有扭伤,明琬将他挪到避风的岩石后,冒雪跑了几十丈远的路才找到几截笔挺的树枝做成简易夹板。她撕下布条固定闻致摔折的小腿,又脱下闻致的靴子,团了雪块给他冷敷镇痛。
明琬全神贯注地忙碌着,时不时警惕悬崖上的动静,眼睫和头发上俱是凝着一层厚厚的冰霜,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原本纤白的手也因长时间暴露在风雪中而成了斑驳的紫红。
闻致默不作声地解了身上沉重负荷的战甲,取下玄色的披风裹在明琬身上,而后接过了她手中湿淋淋的雪块道:“我自己来。”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极度疼痛,他的呼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
明琬手指僵得几乎无法屈伸,见闻致战甲下白袍单薄,便扯下肩上的披风道:“你连件御寒的袄子都没有,会冻坏的……”
“给你你就披着。”闻致低声打断她,脸颊上的血和凌乱垂下的几缕发丝,映着高山夜雪,给他精致冷俊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少年气的狷狂。
明琬知道他性子倔且要强,想了想,迟疑提议:“要么,我们一起裹着?”
闻致眼睫一颤,原本因疼痛而苍白的脸浮现出些许血色。他抿了抿发干的唇,扭头调开视线,很轻很轻地“嗯”了声,像只敛了爪牙的猫。
大而厚实的玄色披风像是云翳落下,将雪夜中流亡的少男少女裹在其中,暖意顺着相抵的身躯聚拢蔓延,如同筑起一道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城墙,屏退了所有的寒冷与伤痛。
明琬调整了一番姿势,以免碰着闻致的伤处,好在披风够大,能完全将两人的上身裹在其中。闻致任由她摆弄,忽然低声道:“把手放我怀里来。”
“嗯?”明琬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手冻得像冰一样,放我怀里……焐一焐。”闻致稍稍提高声线。约莫觉得难看,他又侧过头,若无其事道,“你这双手是要救死扶伤的,若是冻得厉害当心会烂掉。”
明琬尚在犹豫,闻致又补上一句:“去年军中有个小兵落单,在雪地里待了一夜,后来找到时手指已全部冻坏,一根根脱落……”
他还未说完,明琬吓得连忙将手揣进了他衣襟中,因动作太大,竟是直接摸到了他硬实的胸膛。
冰冷僵直的手指直接触上滚烫的皮肤,冻得闻致直皱眉。明琬反应过来,忙将手抽回,隔着里衣重新伸入,歉疚道:“我手很凉的……”
闻致眉头松开,许久道:“是有点冷。”
明琬知道冰冷的手伸入炙热的怀中会有多令人难受,忙将手抽出来,却被闻致一把按住。
她茫然抬头,见闻致瞪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靠近些,就不冷了。”说罢,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按入怀中。
明琬半晌没敢动。她听见了闻致的心跳,扑通扑通,急促有力,像是军中擂响的战鼓。
她悄咪咪抬眼望去,只见晦暗中,闻致的嘴角微微翘起,扬出一个甚为恣意的弧度。明琬看他自顾自笑了会儿,好奇道:“你笑甚?”
闻致回神,瞬间收敛了笑意,恢复清冷的面容,低低道:“没什么。”
两人藏在岩石后,安静地依偎了一盏茶的时辰。天快亮了,雪地上蒙着一层黎明前的薄光,闻致咬牙套好靴袜,朝明琬道:“耽搁越久便越危险,扶我起来。”
“可是你的腿……”明琬皱眉,搭着他的胳膊道,“能行么?”
“没事。”闻致一声闷哼,借着明琬身体的倚靠吃力地站起。
他一条腿断了,另一条亦有扭伤,沉重的身躯几乎整个儿压在明琬身上。少女身形纤弱,根本无法承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后背撞在了嶙峋的岩石上,顿时一阵生疼。
“你没事吧?”闻致难得有几分紧张,忙松开她扶着岩石自行站稳。
明琬摇了摇头:“没事,我扶你走。”
“不用。”闻致单脚跳着后退一步,朝迷蒙的远处望了眼,“去给我找根棍子来,结实点的。”
寻了根树枝,用匕首削成木棍做拐杖,两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南走去。
天一亮,雪地反射出刺目的白光,茫茫一片不见边际。从天黑至日落,雪霁云开,闻致的脸色越来越白,目光也越发涣散,当他沉默着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明琬感觉到天都塌了,恐慌自心底蔓延,那是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她只能不住地给自己打气,然后拖着重伤昏死的闻致在茫茫雪域中一寸寸挪行。
天黑在一片挂满了冰雪的小树林中歇息,明琬累得头昏眼花,呼吸渐渐急促困难起来,身子像是灌铅般直往下坠。她靠着闻致取暖,吃力地掸去披风上的积雪,裹着两人日渐寒冷的身躯,正浑浑噩噩之际,忽的听见远处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和吆喝声……
再次醒来时,是在平州关的军营中。
“还好先一步找到你俩的是我们自己人,否则,这会儿你们小命可都没了。”
沈兆让人去请军医过来,笑吟吟坐在一丈以外的椅子上,反手搭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对明琬道,“我找到你们时,小致抱你抱得死紧,怎么也不肯松开。当时你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他肯定以为你死了,眼睛都是通红的,回来后还朝三皇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明姑娘没瞧见那场面,堂堂皇子殿下被他刺得无言辩驳,我从未见过小致发那么大脾气。”
提起闻致,明琬恢复了些许清明,哑声急切道:“闻致呢?”
“小致命硬着呢,养了一晚,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正在部署军中事宜。”说着,沈兆朝帐帘处瞥了一眼,眯着眼道,“你瞧,这不就来了。”
闻致一身枣红的武袍,一只手打着绷带吊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了进来。见到榻上醒来的明琬,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用拐杖戳了戳占据了帐篷内唯一一把椅子的沈兆,皱眉不耐道:“让位。”
沈兆“啧”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扶着“伤残”小战神入座,而后道:“人手都安排好了?”
闻致将拐杖搁在一旁,道:“军中定还有林晚照的细作,故而我放出了假消息,引蛇出洞。”
毕竟有多年的默契在,沈兆很快明白了,“成,接下来交给我,定把林晚照那叛徒给你抓回来。”
“抓不到,军法处置。”
“啧,小致致好生无情,回长安我要向小雅参你一本。”沈兆朝榻上的明琬挤眉弄眼,不正经道,“明姑娘,替我好生治治他!”
沈兆走了,闻致看了明琬许久,伸手去够桌上的茶壶,慢悠悠倒了一杯茶,又单脚跳着递到明琬榻边,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许:“喝水。”
他瘸了腿,蹦过来时杯盏里的茶水已撒了大半。明琬就着他的手饮了两口,见他还想回去倒茶,忙制止道:“够了,多谢。”
闻致这才作罢,拖过椅子,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闻致愣了愣,抻着那条断腿道:“你先说。”
“你腿怎么样了?”明琬时刻惦记着,唯恐姜令仪噩梦应验,使闻致真的成了残废。
闻致道:“军医说你接骨的手法很好,只需静养数月即可恢复。”
“那就好。”明琬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一切都已偏离那个噩梦,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见闻致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肉麻的眼神望着自己,明琬不自在地往被褥中缩了缩,问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闻致沉吟了片刻,才垂下眼,用低低的语气道:“我已和父亲谈过了,等回到长安,便会安排。”
“安排什么?”明琬莫名。
“亲事。”闻致的喉结动了动,抿着唇,恼羞地看了明琬一眼,似乎责备她的明知故问,“你知道的。”
“嗯???”明琬愈发糊涂了,心道:我知道什么?请问我该知道什么?
见她发愣,闻致的面色变了几变,身形不似之前从容放松了,压沉声音问:“喂,你不会不认账吧?在谷底时,你说没有我就不行……”
明琬这才懵懂明白,他大概是将这句话当做是真情流露的“恋慕”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没有你的帮忙,仅凭我一人之力走不出谷底……”她才解释了半句,就被闻致恼羞成怒的凌厉眼神刹住。
“你摸了我的身子!”闻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明琬更加说不清了,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用冻掉手指的故事恐吓我。”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自作多情,闻致面色越发清寒。他忽的捞起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大力掀开帐帘离去,用整个背影诠释着“生气”二字。
明琬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躺着再难入睡,披衣下榻去找闻致,却告知他带伤去前线督战了。
后来林晚照被捕,突厥退出防线以外,直到班师回长安,闻致都没再同明琬说几句话。
回到长安,因私自离京,李成意和皇后被皇帝狠狠苛责了一顿,念在将功折罪,这才没有降下处罚。闻致和沈兆他们又升官儿了,不知会赏赐多少金银和美人,随行的五陵年少俱是荣光加身,而明琬则被盛怒的明承远关在家中面壁,错过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封赏大宴。
期间,姜令仪来看过明琬。
不知经历了什么转折,姜令仪的气色好多了,与大皇子关系回暖。明琬问原因,姜令仪并未说出细节,只说是人要朝前看,不想一辈子活在梦的阴影里。
“琬琬似乎很关心宣平侯世子呢,总是向我打听他的消息。”姜令仪抿唇一笑,“之前不还说讨厌他来着?”
“谁关心他了?”明琬断不肯承认,绕着手指道,“我只是看到他的另一面,没那么讨厌他了而已。”
元宵前日,明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兆以内眷体虚为由将明琬从明承远的眼皮底下诓骗了出去,而后将她带去了望月楼的雅间。
偌大的厅堂内,那些鲜活意气的少年们都在,沈兆、姚进、阿昼、小南蛮……还有宣平侯世子,闻致。
他依旧一袭红色戎服,站在众人中间如此耀眼夺目,仍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天之骄子。
屋内佳肴美酒无数,点缀着一簇簇绢花和纱绸,不知提前花了多少工夫,才将房间布置成了能讨所有姑娘欢心的奢华模样。少年们笑着起哄,闻致红了耳尖,不知谁从身后推了一把,明琬踉跄向前,扑入了闻致怀中……
她抬眼,刚巧撞见一双深邃若黑潭的英气眼眸。
“说呀,闻致!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什么美人关!”
“快说快说,别辜负了大家一番心意!”
众人善意催促,明琬一眨不眨地仰首望着闻致,感受着他搭在自己腰上不住收紧的手臂,脸上莫名燥热起来。
她从未见过闻致这般紧张,又如此认真的模样……直觉告诉她,闻致定是不安好心。
年关的热闹中,窗外冬阳和煦,满堂生香。红色武袍的少年挺拔而立,骄傲地向她宣告:“从今日起,我会认真地追求你。明琬,你且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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