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勉力用残余的体力,忍耐出胸中的波澜汹涌:“我不杀你,污了我的手。我们缘尽于此,从此以后,恩断义绝。”
我冷清决绝一字一句地说完这话,脑中嗡嗡作响,引领我到来飞燕坡的那山野村夫讲述的传闻在我的耳边缭绕:
以前有一对感情很要好的夫妻,在这里劳燕分飞,缘尽于此,从此形同陌路,所以后人以‘飞燕坡’为此命名……
恩断义绝,缘尽于此。
此时正是三伏天,天气热的不像话。即使我有心将高粲的遗体运回京城,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在彰州的州府住下,漳州是高粲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打算就将高粲葬在漳州。
那日在飞燕坡与龙煌灼恩断义绝后,我再没见他。
连翘私心里是向着龙煌灼的,初时几次沮丧地在我面前提及我刚离开飞燕坡,龙煌灼便吐了大口鲜血,然后一直在飞燕坡待到了第二日晨,才回漳州州府。
我厉声呵斥,连翘等人再不敢在我面前提到龙煌灼的名字。
后来却每每欲盖弥彰,故意在我听的到的地方,不提名姓,变着法地说到龙煌灼。我只作未闻,心境平静的恨怒都没有。自决绝地说出缘尽于此,恩断义绝的话,龙煌灼对我而言就只是陌生人了。让我恨怒的资格都没有。
接下来的好多天,我都是在头脑昏沉和涨痛中度过的。
高粲的衣棺丧葬之物,皆是龙御夜一手打点,全权操办。他虽没办理过这种事,但万忠等人颇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只参谋吩咐着,底下的人便做的稳妥得体。
我只披麻戴孝,守在高粲的灵堂前,静静垂泪。
高粲下殓那日,前来吊悻的人不断。龙御夜这位帝王亲自操办葬礼,大周臣子皆都赶来了漳州。
闻得高粲这十多年在世,齐国王室与朝堂亦是大惊,此番高粲的葬礼,齐帝高崇思及堂兄,竟亲自前来漳州看高粲最后一眼。随同高崇到来的,还有江南王龙天羽,以及高粲已过六旬的父亲母亲。
母亲当年委身父皇,久处深宫人不识。齐国已告老还乡的御史大夫此刻才闻得母亲下落,亦知他们还有两个外孙,我和齐宕。竟也不顾年迈之躯,跋涉而来漳州见高粲女婿和我。
与此同时,燕帝慕容殇也遣来了一队使者前来致悻。
赵国等其他小国,见此情景,也不敢落后。
高远夫妻,我的祖父祖母一颗心都在高粲的身上,并不多待见我。若不是见龙御夜对我不同寻常,怕是更冷淡了。
外公夫妻和几个舅舅却不同,一到漳州,便奔我而来。外婆来的路上当是对我有所了解了,见到我有着身孕,喜极而泣后,便谴责我夫婿怎么没陪在我身边。
我苦笑,我怎么说呢,说我的夫婿,把我爹杀了?
更何况,早在高粲的丧事大告天下前,龙御夜就密令下去,封锁高粲的死因。那天见到龙煌灼射杀高粲的所有人等,都闭口不许提半句。
是啊,齐国王室若知道龙煌灼杀了高粲的消息,高远等人,会对大周善罢甘休么?因龙天羽在齐国做人质,好不容易缓和的国际关系,只怕又紧张起来。
龙天羽人未到,哭声先到。拿了手绢擦眼泪过来了我身边。这样的动作,偏偏他做起来无一丝女气,风度翩翩。
张臂还没抱住我,我已猛听一声大呵,“龙天羽你找死,转眼不见,你又在这给我沾花惹草!”话音未落,一只大手已气势汹汹地将龙天羽从我身上扯走。
不用想,我也知道来人是高崇了。
只见高崇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身躯挺拔高大健硕,肤色是男子汉的古铜,面容则是刚毅英俊带着男性的深沉魅力。结实高健的身躯挺拔有力,一张俊脸剑眉飞扬鼻梁傲挺,薄唇坚毅,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若虎豹般凌厉,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一世的狂妄和霸道,森严冷漠的气息更是澎湃惊人。
不愧为一国之君,这样的人,任何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不由自主的腿软,打心底产生无法抗拒的畏惧与服从。
和高崇一起过来的人正是龙御夜,显然的,接待高崇,龙御夜义不容辞了。
此时龙天羽家的醋缸见龙天羽一到漳州就来抱我,当即不顾吊悻的其他人在场,扯走了龙天羽,将他的手猛地一扣。
龙天羽自小养尊处优,身手自然不如高崇,痛的额上冒出冷汗来,气恨道:“你再动手试试看!”
高崇神情一滞,竟是松了手。
龙天羽甩着兀自疼痛的手腕,冷冷地瞪了高崇一眼,迈开修长笔直的腿,径自向我走来。暂时抛开父丧的悲苦,冲龙天羽笑道:“你家的醋坛子发火了。”
百闻不如一见,龙御夜将高崇与龙天羽看在眼里,也是心中一喜。
“别理他!”不顾高崇闻此话脸色铁青,龙天羽环视了灵堂前的众人,问我,“你夫婿怎么不在?我听说你们感情很好,来漳路的路上又闻听你们闹了点矛盾。现在还没和好?”
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些天,好多人这样问了。”
“敷衍我。”龙天羽笑了笑,和龙御夜颔首示意后,又对我说道:“刚到这里,风尘仆仆的,我先下去沐浴更衣。”
高崇随着龙天羽暂离后,高远夫妻歇息后又过来了。
这三伏天气,本决定高粲死后的七日下葬的,因顾虑到齐国王室欲见亲人最后一面,硬是拖到了齐国宗室到了,明天才下葬出殡。
高远夫妻要求开棺见高粲最后一面,只见了高粲一眼,便不忍再看。
齐国距离漳州路途遥远,他们这一路日夜兼程,到此也是高粲死后的二十多日了。
漳州偏南,气候炎热,也没什么天然的冰窖。虽有外处不断运来的冰块,到底,二十多日过去了,高粲的遗体已经浮肿厉害,由中箭的那地方曼延开来的遗体脏水侵蚀,基本的,高粲已面目全非,辨不出生前相貌。
灵堂前的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垂泪。
我把高粲死前留下的,以前母亲临终前的手绢都放到了高粲的棺材里,又让人去龙煌灼那里要回我的玉坠。
片刻后,李制来见我,作揖道:“将军说了,公主要取回信物的话,请公主亲自去他那里取。”
灵堂这里的众人愕然,大家便都以为前段时间大周公主与驸马蝶鹤情深的传闻是虚言。岳父大人身亡的这些日子,谁也没看到龙煌灼这个女婿在这里露面过。
却不知,龙煌灼多次要来吊悻高粲,都被我拒绝了。
好在早些年就有大周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合的传闻,再加之众人都知上个月我一直与龙煌灼之间有磨合,即使那些齐国宗室,也无人怀疑龙煌灼是杀死高粲的凶手。
龙煌灼,如今我不见他,他倒是懂得利用机会。
龙御夜问我,“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只让连翘扶我,由李制带路,去往漳州州府龙煌灼暂住的院落。
和其他庭院的欣欣向荣不同,李制一推开龙煌灼暂住的院落,已感萧索之气扑面而来。石缝间甚至都生有几苗杂草了,显然,龙煌灼遣走了这院里侍侯的仆婢,这些日子,都是他一个人住这里的。
李制将我送到了这里,便守在外面,没再前行了。若不是我怀着身子,怕是连翘也会丢下我,让我独自去见龙煌灼吧。
凄清的笛音若有若无地传进我耳中,缓缓踱向前,荷塘之侧,绿竹幽径,青萝拂衣,一抹玄灰色的身影,静谧溶于幽篁之中。
只有那笛声,似从开天辟地混沌初定时就有了,袅袅缭缭,如青烟般不绝如缕,一丝一丝,纠缠于心间,平添了几分苦痛哀戚。
龙煌灼将唇从笛上移开,抬眸看我。一双深深眼眸,慢慢地从我面庞柔柔滑过。
恬然的阳光从竹影间飘落,依稀可辨他往日眸中倒影天光云影的明澈如玉的风采,而如今,只剩深潭般深不可测的沉郁。
二十多日不见,他清减了些。人虽憔悴,到底一如往日衣饰洁净整齐。
默然看着他,没等他开口,我已不礼地道:“把玉坠还我!”昔日的挚爱情侣,如今只是陌生人。
明知我没什么想要与他交谈的,听到我一开口便是要回昔日信物,他憔悴的面容上,还是增了黯然。
许久,他垂了眸,连日委顿食少睡寡的黑眸下隐约有淡淡的黑影,在漳州州府丧乐的映衬下,更显出一种近乎萧索的忧郁。
“先坐坐,好吗?”目注于我,闻了我的话,他已然听出我意欲速离的心思。说最后两字时,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暗哑,却隐隐地泛着希冀。
我唇间逸出嘲讽痛恨的笑,“有必要吗?”
他敛了苦涩,“你父亲的事,对不起。我若知道他是你父亲,即使他再罪不容恕,我都不会杀他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