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安本以为要等到他生辰的时候,没想到离他生辰还有半个月,皇上就下旨,让他择日出宫,去往自己的府邸了。
听到这个消息,百里安满脸喜色难以自禁,但他看愁容满面的柳青芜,那笑就生生憋了回去。
他是皇子,成年便可出宫,但柳青芜是宫妃,即便再不受宠,结局也多半是送进尼姑庵,抑或老死在宫里。
“总归是熬到了。”下旨的太监一走,柳青芜便对着百里安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那笑容勉强的很。这些年在宫里,百里安是她唯一的慰藉,但如今连这最后一个慰藉也要离她而去。
百里安知道她心中所想,道,“母妃,等皇兄继位,我向他请旨,到时候接您一起出宫。”
柳青芜知道百里安心意,心里顿觉宽慰。但她还是没有抱太多的希望,这年年岁岁的,有希望,才更觉得难捱,“皇儿的心意,母妃知道。”
百里安看她还是眉宇微蹙,刚才的欢欣便变成了担忧,“我还没有成年呢,我还可以在宫里陪母妃一段时日。”
柳青芜摇头,她何尝看不出百里安在宫中的拘束,“母妃早早便想你能够出宫,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别再耽误了。”
百里安的手,被柳青芜握在掌心里。
“圣旨都下来了,你今日便出宫去吧。”柳青芜宽慰百里安道,“母妃许多年没有出宫了,你去了府邸,正好熟悉一段时日,到时候——”说到这里,目光黯淡了下来。
“我一定会接母妃出宫的。”百里安会在宫里耗这么久,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柳青芜。
柳青芜看百里安认真的目光,忍不住点了点头,“好。”
母子两又说了一会儿话,柳青芜拿了些银钱给传旨的太监,问了府邸的位置,就回房替百里安收拾行李去了。百里安跟她一起进去,听着柳青芜的絮絮叨叨,心里一时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府邸里的奴才也不知道衬不衬意,你将汝烟带出去。”
柳青芜的话音刚一落地,汝烟就跪了下来,“娘娘,奴婢要在宫里陪着您。”
柳青芜呵斥她,“说什么胡话。”
汝烟眼见着就要落泪了,百里安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对着柳青芜道,“母妃,汝烟就留在宫里——到时候你们也一起出宫来。”
柳青芜还想说什么,百里安却又道,“父皇已经捱不了多久了,也就这一两个月。”
这话说出来,可以说是大逆不道,柳青芜让百里安噤声,又将他拉近身边一些,“这些话是能胡说的吗?”
百里安一笑,压低声音道,“母妃,我不骗你,御医都这么说了。”
柳青芜对皇上早已没了夫妻之情,即便从前有一些,也在这么多年的空耗中磨灭殆尽。她听百里安这么说,心里便真的生出了一丝能逃脱这后宫的侥幸来。
替百里安收拾好东西,又将太子所赠的珠宝玉石给百里安装了一个匣子。百里安不愿带走,说要留给柳青芜在空中打点,柳青芜却还是执拗的将长乐宫里值钱些的东西,都给百里安带上了。
正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听闻他要出宫的太子过来了。
自那一回之后,太子又恢复如常,再不对百里安行越矩之事,慢慢百里安又放下了戒备。
“宅邸选在贤王的旧址,那里是一块好地,伺候的奴才我也都见过了。”太子早一段时日之前,就知道了,还暗地里替百里安打理良多。
百里安听了,心里也是感激,“让皇兄费心了。”
百里明华面上露出笑容来,仿若冰雪消融,“就当皇兄送你的生辰礼物。”
百里安心里欢欣,太子这么对他,到时安排柳青芜出宫,不也易如反掌?
太子亲自安排了轿子,送百里安到了宫门外,百里安见他还要送,就下来拦住了他,“皇兄快回去吧。”
百里明华止住脚步,“在宫外,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和皇兄说。”
百里安等他这句话,等了十年有余,现在听来,心中凭空生出底气来,京都之中,他是皇上的亲弟弟,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辱他?只等太子登基,他这京都,他便可以横行肆意。
太子又嘱咐了一些,而后亲手替百里安落下轿帘,“去吧。”
百里安现在满心的忐忑和惊喜,等到轿子起来,他才反应过来,撩开帘子回望站在宫门外的太子。
太子身后跟着许多面目都看不清的宫人,好似他一人便是这整个阴暗宫中全部的色彩。
百里明华比之百里安,更要不舍许多,他两度送百里安出宫,这一回,已经是万般忍耐,才没有上前去挽留百里安。皇弟总归是要长大的,只要还在自己身边,只要他能开心如意,就好了。
黄昏时候,百里安就到了宅邸里。那宅邸是在贤王的旧址上翻修的,虽不算华美,但在一众出宫的皇子中,已经算是极其宽敞的一个住所了。比长乐宫,都大上四五倍。再加上那些从民间选来的侍从,百里安更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进了宅子里,这里和他从前在临安的住所,有几分相似。百里安走一路看一路,将自己以后的住所看了一遍。
到时柳青芜住在这里,汝烟住在这里。
百里安一个一个都想好了,那些奴才也和宫里的不一样,多些人气,虽然不如汝烟她们机灵,但已经够了。
宫外再无人管制他,也无需再处处谨言慎行,想到这里,百里安心中更加澎湃,好似幻想中的生活,就近在眼前。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带些银两,我要出去一趟。”现在出了宫,总可以见见妙音了吧。
奴才问也不问,就去照办了。
百里安一时觉得心中郁闷多年的气通了,他从府邸大门走出去,都是昂首挺胸的。
插在腰带里的扇子被百里安拔了出来,扇子款款摆动,落日的余辉落在百里安的脸上,惹得他长呼出一口气。要不是要顾及自己的形象,百里安现在都要大笑两声了。
这一路再没有避讳,百里安带着新选来的奴才,到了流光画舫里。
“你们在外面等我。”百里安吩咐。
那奴才比宫里的都要听话,百里安将他拿这的一袋子金叶子接过来,大步走了进去。
上回来的时候,他还需要顾及着玉真公主,担忧着驸马和何朝炎,现在他哪里还会有顾虑?
这时天色都晚了,流光画舫的客人比白天要多许多,加上百里安是这个做派,一进去就惹来不少目光的注视。
“妙音在吗?”百里安一进来,问的第一个便是妙音。他让何朝炎去帮她,只知道何朝炎说是成了。具体的他就不清楚了。
一问妙音,那迎上来的人脸色就是一变。
妙音可是得何将军特别关照的人,这些天她诚惶诚恐的都不敢让她再出来献艺,怎么这小公子一来,张口点的就是妙音?
但看这小公子通身的尊贵之气,即便她不认得,也不敢冒犯的,“妙音在上面歇息。”
百里安听到,直接往楼上走。
迎上来的人连忙拦住他,“诶呀小公子,妙音她,有客人了。”
百里安眉宇一蹙,“谁?”
她垂下眉目,手中扇子都摇不起来了,“是妙音自己说的,等个不知名的公子。”
百里安一听就笑了,“她等的是我。”
“诶!”她反应过来想拦,百里安已经几步上去了。
百里安上去之后,一个观看舞蹈的公子扯住了她的袖子,“锦姑,刚刚那个小公子——”
锦姑回头一看,见满座观赏歌舞的人都望着她。
“那小公子是仰春楼的人么?”
仰春楼是男伶妓馆,里面多是些好看的小公子。那些寻个新奇的公子哥儿,最喜欢往那里钻了。百里安又面生,长的阴柔俊秀,放在只往门口那么一站,这满堂的莺莺燕燕都好似被他压了下去。
“不好意思刘公子,方才那位,是客人。”
“客人?”那公子一下有些惋惜的模样。
安抚好客人,锦姑见百里安拉着妙音从楼上下来了。
妙音身上穿一件淡青色的襦裙,平日画着浓妆的脸上,此刻也只是略施粉黛。她是被百里安从房里拽出来的,百里安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马上答应,不想百里安就直接将她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妙音啊,你怎么下来了。”妙音是流光画舫的招牌,每日都有人点,只是因为顾及着何将军,她才推说妙音是染了病的。
妙音也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被百里安抓着手,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什么满满充盈了。
“妙音我带走了。”百里安一早便想说这句话,他对妙音,就如看一朵漂亮的花,本只是欣赏,但闻到其中馥郁香气之后,便忍不住想要将她采撷而下。
锦姑正想说些什么,百里安从怀里抛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来。
锦姑将钱袋一打开,是一袋金光闪闪的金叶子,金叶子中间,还有一颗大珍珠。
哪里会有男子,花这么多钱,替一个伶人赎身。锦姑一下子呆了去。
“公子,你不必为我如此破费的。”妙音哪里不知道那一袋子东西价值几何。
百里安回头对她一笑,“千金不敌你一笑。”
妙音在这红尘之中,见过了多少薄幸男儿,自己说着不信,却又等满心企盼。如今真的,让她等来了。
锦姑拿着一袋子金叶子正不知如何反应的时候,百里安已经带着妙音正要出门去了。妙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百里安手中挣脱开。
百里安一时诧异。
妙音道,“公子,我房中还有些东西。”
百里安展颜,想着妙音应当还有些压箱底的私房钱要带上,温声道,“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妙音上了楼,只是一会,又跑了下来,她手上只拿着一卷画。
“这是公子赠我的,妙音舍不得丢下。”妙音道。
百里安看她这可怜可爱的模样,恨不得将她揉进怀里,但现在这么多人,他又不好做出太过越矩的动作,怕损了妙音的名声,就应了一声,带她走了。
守在流光画舫外的奴才见到百里安出来,迎了上来,“主子。”
主子这个称呼是百里安吩咐的,他一个皇子,一出宫就这么招摇不太好。
妙音本就知道百里安出生大家,现在见他带了仆人过来,更是忍不住揣测起他的身份来。
百里安将他带到皇上赐的府邸里,因为门前的灯笼还没有挂上去,又是天色昏暗,妙音一时没有看清上面挂着的匾额上的字。
百里安带她进来,叫人去准备晚膳了,等待的功夫,百里安坐在桌前望着她。
妙音手中的画轴,早就被百里安取下来,放在一旁了。妙音被他看的面色发红,“公子看什么?”
“看你后不后悔,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都敢跟我走。”百里安故意吓她。
妙音道,“妙音没有什么好骗的。”
百里安这下终于忍不住毛手毛脚了,他搬着椅子靠到妙音身旁,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望着她绯红的面颊,想要调笑两句。不想外面送晚膳的奴才进来了,他咳嗽一声,只得端正了坐姿。
妙音绯红的脸颊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
晚膳都是些清淡的菜色,百里安怕妙音不喜欢,又增了几道荤菜。
百里安替她布菜的功夫,门外忽然有奴才禀报,“主子,玉真……”
百里安瞪了他一眼,他马上噤声。
“玉真来了?”百里安知道出宫玉真会来看他,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奴才应了一声。
妙音看到了百里安刚才那个小动作,以为那是百里安私藏的人,她来时,心中便做了最坏的打算。若他有家室……
百里安看妙音黯淡下来的神色,知道她误会了,正要开口解释,妙音按下筷子站了起来,很是通情达理道,“妙音先退下了。”
他还未作答,外面已经传来脚步声,妙音身子一闪,躲进了屏风后。
玉真公主紧跟着走了进来,让百里安没想到的是,罗闻佩也与她同行。
“皇弟——”玉真公主一看见百里安,都恨不得要扑上去。
百里安心里记挂着妙音,就没有那么热切。
玉真公主恍无所觉,牵着他的袖子,“真好,以后我就又可以来找你了。”
“我在宫里时,你不也来找我吗。”
“那怎么一样,皇弟在宫里,我就不容易进宫去看你。”玉真公主拧眉。
百里安见她一口一个皇弟,知道自己隐瞒不过了,就道,“皇姐这段日子,有不开心的事吗?”他想起御花园里见到的玉真公主,那一天的玉真实在反常的很,但眼前罗闻佩也在这里,百里安总不好开口去询问。
“不开心?”玉真公主想了一会儿,“有啊。”在宫外见不到百里安,她便不开心。
百里安以为便是那一天她反常的缘由,“现在好些了吗?”
“嗯。”
玉真公主应完,看到桌上摆着两副碗筷,就问了一声,“皇弟是在和谁一起吃饭?”
百里安刚才给妙音布菜,自己的碗干干净净的,“啊,我猜皇姐要过来,就命人多准备了一副。”
玉真回头看了一眼罗闻佩,“驸马也来了。”
“我再让人去准备一副就是了。”
玉真公主正巧没用晚膳,坐下来之后,发觉碗筷旁还有一个画轴,她拿到面前展开一看,见是一副灼灼的海棠。
“这是——”玉真公主问完,就看到了罗闻佩在下面的落款。
百里安道,“这是驸马所赠。”
罗闻佩的目光凝在画卷上,而后又望着百里安。
“我喜欢的很,就带到这里来了。”百里安道。
玉真公主看了驸马一眼,默不作声的将画又放了下来。她现在才想起,这些年,自己从未送过百里安什么东西。驸马一幅画,都能叫他珍藏。其中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没想到六皇子还收着。”罗闻佩今日过来,只是想见一眼百里安。
见到了,却发现比不见还要难捱。
那段时光,就真的仿佛一场梦境,梦醒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是天渊。
百里安勉强笑道,“驸马的画作,我怎会任意处之。”
若不是眼前有玉真,罗闻佩都恨不能伸手碰一碰他。
百里安心中有愧,便在罗闻佩望过来的时候,抿唇笑了一下。
他一笑,罗闻佩的目光,便也如波光粼粼的湖水一般动荡起来。
说了一会儿闲话,罗闻佩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听着,玉真公主喋喋不休,百里安习惯了,便一直在回话。说了一阵之后,玉真公主探身抓住百里安的胳膊,“皇弟,我听母妃说,父皇现在有意偏爱四皇兄,是真的吗?”
这问题百里安哪里知道怎么回答?
玉真担忧道,“你说,父皇会不会将皇位传给四皇兄?”
百里安扯了一下玉真的袖子,玉真知道他是顾忌罗闻佩,便道,“驸马不会说的。”
百里安也不知玉真为什么会这么信任驸马,但她都说了,自己不回应便显得像是防备罗闻佩似的。
“自古承袭皇位,皆是立长子。”
“可是,父皇当初继位,也并非是长子……”
这也是百里安担心的。现在被玉真说了出来。
“宫里的事,随他们去吧。”
玉真看他不愿再谈,也换了话题。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玉真公主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百里安将他们送走之后,回来见妙音还躲在屏风后。
他过去一看,见妙音低着头,“怎么了?”
“你竟然是皇子。”
百里安本来不愿告诉她的,但想着妙音以后迟早都要知道的,便没有争辩。
妙音本是爱慕他,现在知道百里安的身份之后,那爱慕便变的小心翼翼起来。
“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也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百里安知道她心中所想。
但即便他这么说,妙音还是不能安心。
倘若百里安真的只是一个寻常公子,哪怕他家中有妾室,她也愿意……但,他竟是皇子。
百里安又安抚了他几句,正要动筷时,外面又来了传信的人。那人穿着宫里的衣裳,百里安像是在哪里见过,但一时认不出来。
“六皇子,我家主子知道您出宫了,派我过来给您送些东西。”那奴才道。
百里安记不得他了,“你家主子是谁?”
“四皇子。”
百里安先前还去广和宫走动,但因四皇子常伴病榻前之后,他就很少见到他了。没想到他竟然也得到了自己出宫的消息。
宫人往旁边一站,身后两个奴才便抬着一个梨花木的箱子进来了。
百里安揭开一看,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子的莲花。那莲花儿上还带着露水,只张开微微的花苞。摆在一起,竟有一种争奇斗艳之感。
“四皇子说,六皇子从前想看莲花,原准备与您一同去看,但不想您先一步出宫了。”奴才道。
百里安看那箱子里的莲花,有些咋舌,御花园里是有荷花池,但所种的荷花并不多,四皇子好像将荷花池里的荷花都摘来了一样。
“你回去和皇兄说,以后有机会会去看的。劳皇兄费心了。”百里安将箱子盖上。
那宫人好像早知道百里安会说什么,继续道,“四皇子说,与您两月未见,已是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