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册的大名吉祥如雷贯耳,不过却没想到,妖册的掌握者,却并不是什么修行者,而是历任华夏的最高掌舵人。妖册是气运法宝,历来是天下气运归于谁它则归于谁。
吉祥没想到一件听起来很简单的事,操作起来竟然会惊动这么大,不禁问姜斩:“老师,为什么检查神印残留,一定得用到妖册。
“因为孔老虽然法力高深,但是在灵魂的精细操作上,却并不擅长,而在人神魂中搜索,如捕城狐社鼠,稍有不慎,就会把被搜之人变成白痴。所以必须要找到擅长此道的,才能操作。”
“那和妖册有什么关系?”
“华夏的神明大能,最强大的一批都在妖册上了,具体到搜魂之能,当然是在妖册上才能请得到最合适的神明。”
吉祥似懂非懂,但是觉得妖册这东西,有点像萨满神国。
富诗韵坐在一旁,被今天的事勾起了心思,神游万里,回忆起了当年早已经尘封的往事。
一千多年以前的某个隆冬之日。
华夏北陆的蛮荒之地,在嵩岭西麓余脉的一条无名山路上,漫天风雪中,借着落日的余晖行来一辆狗拉爬犁,费了很大力气爬上了一座小山岗后,停在路边歇气。一身皮靴皮袍皮帽的爬犁主人站起身来,从岗上向北遥望。解开皮领里露出一张冷峻的脸,略显苍白的面皮,蓄着中原唐人的髯须。两三里外,猎民莫昆的炊烟已经陆续升起,依稀可以看到二百左右的撮罗子,已经算得上是较大规模的莫昆。
看看天色,长庚星已经在南天闪耀,皮袍客左手伸入怀里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檀木牌子,右手屈剑指在牌上快速凌空圈划,口中念念有词,“敕!”的一声低喝,一只通体漆黑的麻雀使灵便随剑指所引振翅而出,打了个盘旋落到了皮袍客伸出的右手上。那木牌上面原本有许多墨色蠃鳞毛羽昆五虫之属,只是已有大半淡去成空白,此时又一点墨痕瞬间淡去,所剩已是寥寥无几。
“南三里山岗,速!”皮袍客用的却是北陆之言而不是唐语,言毕,手指一抬,黑色的麻雀便迅疾消失在黄昏中。
这时放出去的狗子们已经惊出一只野兔圈了过来,但狗子们赶路过于疲惫,竟然一时收拾不下这个灵动的小东西。皮袍客见状,也不袖手旁观,取出弓箭,只一箭,便把野兔钉到了地上。狗子们欢快地把兔子叼过来献殷勤,皮袍客取出短刀利落地剥下兔皮,把兔子切成块分给众狗子,只留了一只兔腿扎在刀尖,左手持了,右手取出一张黄纸符望兔腿上一绕,也不见他持咒作法,那符纸已无火自燃,被皮袍抛在空中,径自变成一团火球把兔腿裹住,火光须臾便散,那兔腿却已炙熟,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手段很是神奇。
然而皮袍客却盯着短刀怔怔出神。刀的制式很是精美,显然是中原唐地名匠出品,青森森的刀身线条流畅,牛角刀柄经过多年使用,已经变得非常润泽,上铭四字隶书:高远谨赠。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岗北传来,也把皮袍客拉出了回忆。皮袍客叹了口气,却不急于起身,只是细细地嚼起兔腿。
那马蹄声奔至近处,不待溅起的雪沫飞到皮袍客视线之内,马主已是猛的一收缰绳,“聿聿聿聿”两匹健马同时嘶鸣,人立而起,两个猎民装束的汉子早已滚身下马,当先一人右手托着一个三尺左右长短的桦皮盒子高举过顶,小步疾行奔至男子面前,以左手扶地单膝跪拜,以北陆之言主高呼:“参见神主!”
皮袍客也不答话,接过桦皮盒略一审视,那盒上做工精湛,刻画的花纹繁复异常,虽然很旧,但封盒的火漆依然完好。当下点点头,分咐到:“巴图卓尔,德乌颜吉,你们做得很好,现在马上回去你们的莫昆,守护好它,没有我的召唤,无论这边有什么动静,都不许过来。去吧!”
巴图卓尔与德乌颜吉二人却还想留下来效忠,犹豫间,忽觉一股刺骨寒意从头顶直贯脚底,知道这位教导他们神通的神主山令难违,只好呼一声“神主吉祥!”,起身低首,倒退至马侧,翻身上马,拨转马头,踏雪而去。
皮袍客捏碎火漆,打开桦皮盒,从盒内取出五支三尺长的小幡。看得出,制幡的材质并不珍异,木柄皮缨而已,呈青红黄白黑五色,已经有些落色,显得陈旧不堪。皮袍客摩挲良久,不禁心升感慨,想不到还有启用这套神幡的一天。可惜自己在逃命途中,因为不忍伤害同胞,不得不借幡施法,导致自己费尽心血筹备炼制的五支玄级神幡悉数损毁,现在不得不启用粗陋的不入品旧幡,能不能撑过去这一劫,希望非常渺茫。
怔忡中,皮袍客下意识地执起一幡,便欲持咒扎下,可是远远望向猎民们已是篝火点点的莫昆,又复犹豫起来,突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与姐姐围在撮罗子内的篝火边等父亲打猎归来的情景,也许这时下面的撮罗子里,也有许多这样的孩子在干同样的事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决定此次的福祸生死,还是自己一力承担吧,终是不忍心祸害这些同族猎民。
皮袍客收起幡,看准了路,套上狗拉爬犁,驰下山岗,转而向东首的山沟驰去。
一顿饭的时间后,皮袍客已经站在了一枚一人多高的巨大卵状大石前。大石四周被猎民们整饬得很平整,以木栏围住,石顶上拉下五根绳索,索上系满了猎民祈愿祷告的五彩布条。于大石东侧置一石制神案,案前尚有祭祀用的阿叉香焚后残枝,案上的猎物祭品早已空空如也。
这枚巨大的卵石形状罕见,是猎民们供奉历史久远的山神。传闻此石甚是神异,最早发现它时,只与狼头仿佛,却是大小变幻不定,最大时据传曾达过十人之高,后来又慢慢缩小,甚至还消失过一些年,而皮袍客知道此石到现在,它又从猎狗大小长到了如今的骏马大小,很是神异。所以只要附近有猎民聚居,都会把它奉为山神,长年熏香祭祀,只是没听到过还有以蕨菜祭祀的传统。
然而,这个猎民们又敬又怕的山神,落在皮袍客的眼里,目光却殊无丝毫尊重之意,反是有饕餮临席的炽热。石怪或许已经通神,但仍尚无灵智,那就不足为惧。虽也怜其通神不易,毁之可惜,但毕竟也得保住自己的命,才有机会去可惜别人!此时皮袍客也不再犹豫,取出五支小幡,以黄幡置于石顶,其余四幡分四方分别持咒插定,最后取一张黄纸符,右手剑指一划,符胆灵光一转间,便被皮袍客拍在了石上,化成一道白光散入石中,神念中随即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吼,似熊咆,又似虎啸,但倾刻又无奈地沉寂下去。
黑暗中,在皮袍客的眼中,石上赤黄二色光雾氤氲流转,那就是他此行的目的——猎民们长年祭拜山神所产生的信仰力,虽然数量不多,但毕竟不忍以屠村的代价去吸收更加庞大精纯的赤色神力,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移走石前神案,皮袍客面向大石于雪中趺坐定,从背后的行囊里抽出一支二尺长、黑黝黝、拇指粗细的龙头短杖。这龙杖便是幡阵的阵枢,也是皮袍客封神时的通魂法器,他这套幡阵之法,五幡皆可弃可换,唯龙杖不可毁易,否则会断了修神的根本,不死也得变成白痴。
皮袍客将龙杖以左手竖握于胸前,闭目掐诀持咒,只见那杖端龙口处垂的黑色皮缨,随着他喃喃的低语开始微微晃动,渐渐仿佛有了一种奇怪的韵律,与石周五幡相和,石上的赤黄二气也开始随着一涨一缩,有如呼吸。蓦地,皮袍客双眼一睁,剑指一引,低喝了声:“收!”石上的玄黄二气立刻如受牵引般,分出一线,直流过来与龙头杖的嘴部相接,最后通过杖身反馈回皮袍客体内。
此刻在皮袍客的丹府世界里,源源注入的玄黄二气一触丹府壁便凝为浆液,流入府壁龟裂处,滋养破败的丹府。一时府壁如久旱甘露、枯木逢春,生机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勃发起来,裂痕也渐渐消失不见。又过了许久,皮袍客的丹府停止了修补,府内开始变光怪陆离起来,二气不再化液,而是在丹府中慢慢地绞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气旋,气旋越转越速,越转规模越大,直至充塞整个丹府便不再扩大,而是在府壁的压迫下开始变得越来越浓稠,最后形成了一个液态旋涡,又过了良久,在某一个时刻,旋涡突然快速涨缩若干次,便倏地塌向中间,丹府为之骤然一空,丹府的正中间,赫然凝成了一粒放着暗金毫光的芥子大小珠粒!
皮袍客长出一口气,开始缓缓收功,睁开眼时,天色已擦亮,回首东天,只见晨星、岁星与荧惑三颗大星连成一线,竟是罕有天象,可惜自己闲书看的少,观星定时还是少时打猎练就,星相就一窍不通了,根本看不出吉凶悔吝!
“咦!”正要起身收拾行囊的皮袍客赫然发现,本来大石上被他截断出来的玄黄二气已经被他吸取一空,然而当他撤去了禁制,竟然很快就再次满溢,二色光华又开始渗出来!
这个山神有点意思!此时皮袍客大敌将至,已经没有时间去细究其中祸福,当下便再次趺坐,既然山神没什么事,还如此慷慨,也就不再使用“斩根符”,直接持咒运转阵法,开始吸取这源源不断的神力来恢复修为。这一次运功时间就长得多,太阳升起又落下,猎民结队上山又满载而归,但经过这里祭拜时却对皮袍客视若不见,显然都是凡夫俗子,还堪不破这套杖幡法器的迷阵。
直到第三天头上,皮袍客的丹府内已经凝成一枚黄豆粒大小的暗金色内丹,实力也恢复至巅峰七成左右,正当皮袍客打算一鼓作气、恢复巅峰实力时,突然心神一颤,一只被他留在三百里外的监视使灵,竟然毫无征兆突然就无声无息地在他感知中消失,而且什么信息也没传回来!
该来的,终究来了!
皮袍客是萨满修道,再转而修神,做萨满时领神的神偶尚在,但出关以后,无论怎么沟通自己的领神,都没有回应。想象中的主场之利没发挥出来,只得靠使灵来获得消息。
从白山脱身后,皮袍客就在必经的来路上留下一只乌鸦使灵。乌鸦本就是黑色,又性成群出没,这就让这只使灵可以完美地隐藏自己,更好地监视追杀者的动向,为自己提前预警,可以说,自己能逃回北陆,这些乌鸦使灵功不可没。之前几次乌鸦使灵虽然也最终都被发现,但无一例外都出色地完成了警讯传递——要知道,那可是由两位温养境带队的数十位修道者!此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打掉,无论如何,这都不能是一个让人轻松的好兆头。
皮袍客徐徐收功,来敌强大,他大概还有四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必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皮袍客逐一收回了布在山神石四周的五支小幡,盘算了一会,觉得虽然这山神立场难明,但自己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妨以这枚能源源不绝提供神力的山神石为依托布阵,就算有变数,以自己对山神实力的估计,在自己提防的情况下,难以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反而如果山神掺和进来,局面会搞得更混乱,而自己则未尝没有混水摸鱼、李代桃僵的脱身之机。
当下走至石前,拈一张拜神符,想了想既然神力抢都抢了,拜神就免了吧,收好拜神符,直接以神念渡入石中,道:“出来一见吧!”
石上玄黄二气一阵剧烈流转,半晌,石内怯生生地探出一个头颅,刚一看见皮袍客,又倏地缩了回去。皮袍客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一头鹿?那之前的一声象熊又象虎嘶吼的又是什么东西?
仿佛是为了回答皮袍客的疑问,石中蓦地又传出一声象熊又象虎的嘶吼,那个山神猛地把头戳出巨石,怒目圆睁,呲牙咧嘴,嘴里还恶狠狠地嚼着一把——蕨菜?——这山神什么新潮造型?那山神低下头,把两只毛茸茸的小角毫无威胁地向前抵着,不是一只可爱的小鹿又是什么?一只可以学熊和虎叫的鹿山神?嚼着蕨菜登场?皮袍客一时有些失神了,怎么感觉这都像是做梦一样,把自己被追杀的紧张气氛都给破坏了。
那鹿山神嘶吼完毕,见皮袍客呆那里不动了,以为已经完全被自己吓住了,便自信满满地从巨石里踱出来,昂着头高傲地道:“哼!之前本神见你受伤可怜,赏你些神力,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不发发脾气你不知道本神的厉害!”只可惜声音奶声奶气,完全没有神的威势。但鹿山神显然没这个自觉,径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念你初犯,罚你向本神进供一筐新鲜蕨菜,这次本神就饶恕你了!”
皮袍客只当这山神是巨石日久生灵,只是尚未诞生智识,没想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了一头成妖的小鹿魂魄,虽然能口吐人言,灵智已成,但一身神力流转的气象,当是还没到开府境,完全就是一只没有根脚的小妖才能出现的修炼情况。
皮袍客也不理那鹿妖,走至石前,以手抚石,神力沿巨石下探,果然未遇任何阻力,只觉过了一道屏障,下一刻便已在一处巨大的神力空间,状如山洞,其形成方式类似于丹府,下有一池,满满全是玄黄二色神力,此时已凝成液状,各自流转,不愧是几百年的积蓄。那鹿妖也不知成妖多久,守此宝山尚不能开府,完全一副睡在火山口而不自知的天真。如此倒也简单,神力可以放心地取为己用,也算是帮那鹿妖去除一大隐患。
念头一转,已在石外。那奶萌奶萌的鹿山神发现自己被无视,正要准备再次发飙,可那皮袍客还要赶时间,没心情陪它继续玩了,一个镇字符便要祭出,打算让鹿山神先安静一会儿。可惜他的速度远没那小鹿见机更快,皮袍客脸色刚变,小家伙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一通捯饬蹭到皮袍客脚下,拼命地用小脑袋蹭皮袍客的小腿,呦呦悲鸣,哭得稀里哗拉。
皮袍客顿时哭笑不得,凌空指画的镇字符还未完成就给惊得散了神力,险些反噬到自己。但也不好拿小东西如何,便道:“回你的石内老老实实呆着,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还有你下面的神力我要取走一些。”
那小鹿妖一见安全了,哪管什么神力不神力的,拿去拿去,滋溜一声逃回了大石,再无声息。
想到这里,皮袍客已经拿定主意,掐起印诀一引龙杖,龙眼内立刻射出四道毫光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那毫光甚有灵性,并不完全走直线,竟可随地形弯曲变化,转眼之间便把四个方向的情况探明反馈给皮袍客,由于幡子的品相不佳,阵池规模本就受限,还要避开山下猎民的莫昆,最终皮袍客确定的阵池所覆地界,仅为以他为圆心的身周二里许半径区域,恰好把三里外的猎民莫昆圈在外面。
定好幡位,皮袍客先在身侧扎下黄幡,剑指一引,“咄!”的一声,其余四幡便如四支箭一样自行沿龙眼所放毫光飞走,盏茶时间,所有阵幡已经以山神石为中心就位。
皮袍客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刻不停,取一黄符,灵光一转激发符胆,翻手捺在黄幡杆头,脚下并步罡踏斗,以龙杖为法剑缓缓舞动。五幡则缓缓地释放出常人肉眼根本看不见的五色氤氲雾气,在阵池内漫开,最终融成一团灰雾,遮覆住整个阵池,阵幡、龙杖、山神石和皮袍客俱隐于雾中不见踪迹。此时如果有修道者进入,他就会发现此地已经五行错乱、方位颠倒,所有景物都已经不在原来位置,并且时时变幻不定。这时他就要施展术法,定住方位不让自己在阵中迷失,另一方面还要以神力护身抵挡瘟病侵袭,如果皮袍客不介意,他想出阵还算容易;如果他想破阵,分心探查阵眼,那就要提防随时来自皮袍客的术法攻击!这是皮袍客的神域,同境之敌就算同时来上几个,皮袍客都有信心让他们在阵内乖乖躺平。
初试此阵时,皮袍客也是啧舌不已,布设如此粗暴简单的阵法,威力竟然如此强绝!只是感受着现在的小小阵池,皮袍客不禁想起他在唐地斗法的情景,那时阵幡品阶为玄级神器,阵池一落,可罩住居有十数万人的雄城,一旦催动,阵中生灵念力可源源不绝地为自己提供神力,使自己可以施展远超平时修为的术法,雷法施放铺天盖地,遁法来去无影无踪,轻轻松松便可越阶对抗;大阵的迷阵功能也是相当强横,遮护住自己与阵幡,与前来围剿的佛道大能数十人纠缠而进退从容,甚至对方至今都未能和他照面!一场斗法,百里成灰,自己则如入无人多境,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
反而回到关外自己的老巢后,倒是束手束脚起来,不但致使玄级神幡尽毁,换成了现在的怀旧版,还引来了实力不明的大敌,算来往老窝逃简直是自己最大的失策!只是自己复仇目标已经超预期的完成,继续在唐地游荡,自己仍然能心无挂碍地下手屠城吗?未可知。
此时,灰雾笼罩的范围内,所有的蠃鳞毛羽昆五虫都开始扰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