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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相会(三)(1 / 1)

走廊上,珠帘低垂,一名宫衣美妇扬眉而笑,在两个玄衣少女的簇拥之中拾级而下,所及之处,环佩叮当,香气袭人,恰如一片行走的牡丹花圃。

堂内众多酒客皆是心驰神遥,怔忪片刻,方从美妇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抽回神智来,先前大放厥词的那酒客朗然应道:“听夫人这口气,是要替那毒妇打抱不平吗?”

美妇目光一转,向他笑道:“倒也不是打抱不平,只是觉着你们这些男人说话吧,忒会避重就轻,颠倒黑白了些。”

“你——”那人一愕。

美妇微笑:“难道不是吗?”

那人皱紧眉头,强压不快:“恕在下愚钝,实在不知先前哪句话曾指皂为白,还请夫人示下!”

美妇于是驻足在栏杆边,低眸抚弄腕上的金铃,慢慢道:“剑宗遭许攸同报复,是因为当初没把许攸同杀死吗?”

那人道:“自然不全是。可是,如果当初将许攸同除掉,今日的祸患,总是能幸免的。”

美妇扬眉:“兄台都能想通的道理,想必那位顾大掌门也不会不知,可是,他怎么就偏偏给许攸同留了一命呢?”

那人道:“顾掌门到底宅心仁厚,动了恻隐之心,也有情有可原的。”

美妇笑:“当着全门男人的面,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扒光,再勒令这些男人轮流将少女鞭打至昏厥,如此,还能担兄台一句‘宅心仁厚’,顾大掌门可真是不虚此生了。”

此话夹枪带棒,明夸暗讽,在座众人一时唏嘘,那人脸色发青,却依旧不减气势:“被扒光也好,被鞭打至昏也好,不都是她许攸同自找的吗?”

美妇双眸一虚,片刻道:“倒也是。”

那人一怔之后,踌躇满志,美妇话锋一转:“如今剑宗四十三人给许攸同挖眼断腕,可不就是自找的么?”

那人气结,骂道:“我看你才是避重就轻,颠倒黑白!”

美妇眉目不惊,松开栏杆,拾级而下。

“一个女孩,自小嗜剑如狂,为能入心中圣地求学,不惜背井离乡,乔装改貌,纵然伤风化,违门规,却不曾碍人方寸,伤人分毫。洞庭剑宗,武林砥柱,为处置一个蒙混入门的弟子,不问其父母宗族,不报于公衙官府,便毁她清白,伤她发肤,弃她于孤山荒野……全门四十三个所谓之君子,至始至终,无一人质疑,无一人反对。如此,倒还敢说衔冤负屈,祸从天降,这不是以白为黑,又是什么呢?”

堂外日光火辣,堂内却赫然如堕冰窖,那人嘴唇哆嗦,色厉内荏道:“惩处许攸同乃是师命!你让剑宗满门如何能违?!”

“就是!”邻桌一个酒客跟着附和,反诘道,“不反对又如何?难道明哲保身也有错?”

“扒掉许攸同衣衫的总共就那三五个人,剩余的又不是存心去看,却也平白无故地被她剜去双眼,这还不无辜吗?”

“那日庄家三公子始终低眉垂眼,不曾看过那毒妇半眼,即便是施行鞭刑,也不过草草了之,做做样子,可到头来还是不曾幸免,这不是那毒妇之过,是谁之过?!”

“……”

一众酒客义愤填膺,吵成一片,将客栈大堂炸成了个油锅。美妇眼睫微垂,默然听着,等非议声渐止,方曼声道:“‘明哲保身’、‘不是存心去看’、‘做做样子’……看来,剑宗的人,也还是知道理亏心虚的嘛。”

众人哑口。

美妇道:“可既知所行不正,怎就不能挺身直言呢?当日但凡有一人肯为许攸同发声,顾竞也不至于那般猖狂。可见,不反对,即是默认,默认——”

美妇微笑,一字一顿:“就是帮凶呢。”

“你——”

日灿如金,一道窈窕的黑影突然立于客栈大门之外,头上的皂纱在微风里无声飘扬,美妇侧眸看去,眉梢微挑,复又故作无事地敛回视线,瞥向袖上的金丝团纹:“所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许攸同不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实在还担不上‘毒妇’二字,更无资格领‘天下第一女魔头’之名。奴家耗费口舌,也不是要为她仗义执言,打抱不平,只是想告知诸位——”

堂外一阵疾风卷入,美妇亭亭而立:“这天下最毒的妇人,最大的女魔头,可不在洞庭,而在灵山。”

“灵山”二字有如惊雷,将在座酒客炸得面色铁青,惊诧声、质疑声、惶恐声一时汹如波涛,在正午的大堂中翻来滚去。

“灵山?无恶殿?!”

“恶人榜上的杀手拘魂铃?”

“等等,这女人……”

疾风过处,香气弥散,间杂如梦似幻的金铃脆响,美妇凝眸一笑,拢袖转身,径直向门外而去。

风声不息,美妇的鬓发与门外人的皂纱皆在空里飞扬,如火如水,各不相让。

美妇轻笑,同那人擦肩而过。

嘈杂的大堂并没有随着美妇的离去而有所平静,反而愈演愈烈,大有沸腾之势。

白玉穿过这片鼎沸的人声,走回陈丑奴身旁坐下,陈丑奴提壶,给白玉倒水,道:“怎么去这么久?”

白玉将手里的一小盒石黛摆上桌:“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胭脂铺里,去拿了。”

陈丑奴蹙眉,想起先前在吴记胭脂铺,白玉的确是买了一盒石黛,可是他分明记着当时有清点过的。

正欲把背篓里的包裹拿出来检查一下,店小二脚打后脑勺地穿过声海,将两盘小菜送上桌来,迭声道“客官慢用”,白玉顺势将那盒石黛收入怀里,并提筷子催陈丑奴:“快吃,饿死了。”

陈丑奴抓住背篓的手又松开,看向白玉。

可是,隔着两重皂纱,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吃过午饭,外面日头正盛,两人向城北而去。

长街上,一律的车水马龙,陈丑奴把背篓反背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拉住险些被人潮带走的白玉。

庙会主场设在城北的娘娘庙,离月下客栈有一段距离,陈丑奴带白玉穿越人海、声浪,钻进锣鼓喧天的娘娘庙,先打钟,上香,磕头,而后逛庙,看戏,吃小吃……

日暮时分,庙会方散,白玉站在庙门外的一大棵榕树下等陈丑奴。

斜阳脉脉,穿过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在虚空里落下一丝丝金光。

满树的红绸在风里飘动。

白玉撩开帷帽前的皂纱,仰头,越过满眼飘飘荡荡的红绸,望向那密如繁星的叶缝。身周有妇孺嬉闹,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条刚从庙内求来的红绸,伸长手努力往最低的一截树枝上够。

白玉垂眸,抬手压下那根树枝,小女童一乐,喜滋滋地把红绸系上,向白玉笑弯眉眼:“谢谢姐姐。”

白玉笑,回“不必”,松开手,那截系满红绸的树枝弹回,一抹抹红从她眼前掠过。

鬼使神差的,白玉又将树枝掰下。

余晖里,红绸上的字映入眼帘,有“出入平安”、“阖家安康”,有“金榜题名”、“步步高升”,有“永结同心”、“天长地久”……

白玉探手,指尖从那褪色的墨迹上滑过,最后抓住一条“永结同心”,默默出神。

胳膊窝突然一重,白玉迅速看去,皂纱里,一只黄毛小狗眯起双眼,朝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白玉一愣,再抬头,陈丑奴揪着那只小黄狗,正在朝她笑着。

微风习习,一树红绸默默飘动,他干净的笑容藏在薄薄的皂纱后,似远又近,若离若即。

“我们养它吧。”陈丑奴说。

缠绵的树叶声像一场温柔的雨,白玉慢慢伸出手,将那困意十足的小黄狗抱住,敛回心神。

“哪来的?”

“巷口有个卖猫狗的小贩,同他买的。”

陈丑奴答完,扒下一条顶高的树枝,将手里的一条红绸往上系去。

白玉伸手把他拉住,微风吹过,她看到那红绸上的字迹——“永结同心”。

漆黑,规整。

坚定,清晰。

陈丑奴低头看她,一笑。

白玉也笑,松开他,提要求:“系最顶上。”

陈丑奴点头,将原本握住的树枝松开,提气跃至树上,脚踩着树杈,手抓下枝杪,将红绸系上。

满树的光丝倾洒而下,那一条鲜艳的红绸,飘荡于最浓密的翠叶和最清透的金辉之中。

如星之居北,永不缺席,永不坠陨。

小黄狗约莫也就刚满月不久,往白玉怀里一窝,不多时便开始酣睡,白玉便一路抱着它,同陈丑奴在街上闲逛。

两人先前在庙会上杂七杂八地吃了不少小吃,眼下倒是不饿,只是陈丑奴是个到点儿就要用膳的,东张西望一阵,拉白玉在一家小摊铺前停下。

白玉看过去,摊铺前所挂的幡布上写着四颗大字:三鲜馄饨。

因为不大饿,去客栈、酒肆吃米饭酒菜实在浪费,眼下这小碗的馄饨既解馋,又管饱,还便宜,正是恰当,白玉于是也不多言,很乖顺地在长条凳上坐下来。

摊铺主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翁,三下五除二把两碗馄饨给两人端上桌,一时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白玉正要吃,陈丑奴突然凑近,把在她怀里酣睡的小黄狗捞出来,轻手轻脚地往背篓里放。

小黄狗呜嗷一声,还是醒了,两个一时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

白玉托腮,沉寂了大半天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提醒他:“人家饿啦。”

陈丑奴还是把小黄狗放进了背篓里。

背篓被白玉的各种战利品垒得高高的,小黄狗窝在里面,恰巧露出一颗圆滚滚的头。

陈丑奴先不理它,向白玉道:“我们先吃,一会儿给他寻碗米汤。”

刚说完,小黄狗瞪着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汪!”

陈丑奴:“……”

白玉笑,拿勺子搅拌碗里的馄饨,驱散热气。

陈丑奴转头,隔着皂纱对上小黄狗炯炯的眼神,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不搭理。

敛回视线,陈丑奴舀起碗里的馄饨,正要送至嘴边,小黄狗突然扑向勺上馄饨,随后噗通一声,一屁股坐进了碗里。

“呜嗷——”

鲜汤滚烫,陶碗打翻,小黄狗上蹿下跳。

陈丑奴一把将它后颈掐住,气得险些甩丢出去,白玉大笑,日暮里,一双眼眸灿然生光。

陈丑奴望过去,打结的眉头慢慢松开,手上力道也随之减轻,大发慈悲地将小黄狗往桌上一丢,想了想,又拎起来,向白玉道:“我先去收拾它。”

一炷香后,陈丑奴拎着刚冲过冷水、喝过米汤的小黄狗走回馄饨铺,隔着冥冥薄暮定睛一望。

馄饨铺上,食客零星。

白玉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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