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丑奴的脚步隐约乱了一下。
他没有应,也没有停。
有风从山外吹来,树叶在耳畔响,小草在脚下响,白玉微微侧身,扬头去看他的表情。
陈丑奴迅速偏开脸。
啧——
白玉走回那团影子里,酝酿了会儿,坦白道:“他叫李兰泽,是我三师哥。”
陈丑奴脚下一顿,白玉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后背上。
脚边的小草恣意飞扬,漫空皆是风的痕迹,白玉道:“我们曾经很相爱,后来分开了。”
陈丑奴默默站着,不知过去多久,重新迈开脚步。
“为什么分开?”他开口,声音很哑。
白玉没有放开他的腰带,她无声地笑:“你猜一猜。”
她轻轻道:“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分开。”
陈丑奴走在疏疏落落的树影里,片刻道:“他死了?”
白玉哑然失笑,指尖就势在他腰窝上一戳:“你想的倒是美。”
陈丑奴被她戳得一个战栗,硬是把牙都咬了,方平复下那种陌生而强烈的悸动。
“那是什么?”陈丑奴反问,继续往前走。
白玉张口结舌,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改道:“你不猜了?”
陈丑奴如实答:“不猜了。”
白玉心中蔓延开一种无法名状的失落,她把眉一扬,倨傲道:“那我也不说了。”
陈丑奴闷头走着,突然停下,反手把腰后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抓住,将白玉整个人带至跟前。
白玉抬头,迎上他晦暗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
“如果不是死亡,两个相爱的人不会分开。”陈丑奴鬓边的发丝在微风里翩扬,他的眼睛明明是晦暗的,却在那纷扬的青丝后燃着炽热的光。
他把白玉的手缓缓拉起,放至自己胸口上。
他的胸膛硬实得像世上最坚固的壁垒,里面藏着的心跳,却是世上最无防备的营帐。
“我不会和你分开。”
他逆着风,这样说。
漫山遍野的树、铺天盖地的草一齐在耳畔喧嚣,也许是在附和,也许是在反驳。白玉静静地望着陈丑奴,想,他一定是不懂得爱情,才敢这样大放厥词,才敢这样毫无反顾。他一定是没有爱过,没被爱过,才能这样炽热,勇猛。
白玉把手从他胸口挪开,向上攀。
她踮脚,用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吩咐他:“弯腰。”
陈丑奴困惑地弯下腰去。
白玉吻住他的唇,深,而静的一吻。
风声不歇,那些蔓草都在心田上疯长,捅破一层层的厚土,缠住一丛丛的树干,陈丑奴瞪大眼睛,大手下意识扶住怀中人的腰,那柔软的、纤细的腰向后一倾,他握住它,带住它,像带住一根早已缠住他心脏的蔓草。
白玉吻完,在他唇角噗嗤一笑。
陈丑奴的脸还在滚烫,他把脸藏在白玉耳根后,企图把慌张与喜悦都藏进无人可窥探的秘地里去,可是白玉不给他机会,她拿手指点他的胸膛:“你弯腰弯这么久,不累吗?”
陈丑奴抱住她的手臂一紧,闷声:“不累。”
白玉格格地笑了。
东屏、野柳两村后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郁郁丛丛的古树参入云天,遮去大半的日光,光线昏昏的草地上时常可见野兽留下的粪便、蹄印乃至斑驳的血迹、被风干的骨头。
陈丑奴在前带路,锐亮的目光在草地、树木之间搜寻,他应该比较有经验,或者比较有智慧,不出一柱香,便根据地上的痕迹和林中的气味判断出了猎物所处的方向。
盘根错节的老树下依旧有夏蝉在噪,斑驳的浓阴里,隐约匍匐着一团黑影。
白玉的目光跟过去,微微挑起眉毛。
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深山狩猎,任何一丝人气都对猎物的惊扰,陈丑奴止步,转头给了白玉一个眼神。
白玉会意,提气一纵,轻飘飘地跃至近旁的古树上。
陈丑奴见她藏好,这方取下肩后的浑铁棍,扭了扭脖子,向前去了。
这是白玉第二次欣赏他的力量。
不同于刻碑。
刻碑时,他的力量是克制的,内敛的,沉默的。而眼下,他的眼神锋利,他的气场强盛,他的肌肉贲张。
他无所顾虑。
他高大,在那只兽物面前站住时,仿佛他才是兽中的王。
那是一只被吵醒的成年老虎,低吟着,喘息声如同天边的雷滚。它大概是正巧饿了,瞧见陈丑奴这么个庞然大物,非但无畏,反而露出了狰狞的尖牙。
陈丑奴则挥开手里的浑铁棍。
老虎被激怒,咆哮一声,两只爪子在草地上一按之后,猛如山风呼啸,眨眼冲至陈丑奴面前。
陈丑奴右腿后扎,手翻如电,一铁棍对准老虎眉心,只听得“嘣”一声地崩般的震响,虚空之中气流激荡,那老虎目眦尽裂,于半空之中轰然坠下,滚倒在草丛里。
一击毙命。
白玉坐在树上,眉尖一蹙。
落絮翻涌,陈丑奴周身杀气收敛,上前检查老虎伤势,确定已经断气后,方把手里的浑铁棍收起,继而拿出麻绳,开始收捆猎物。
白玉注视着他,眼睛里有一片肃然冷气。
他刚刚的那一招,很简单,简单到对于一个深谙武艺的人来说,几乎是没有章法的。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击,他以一根铁棍,击毙了一只足够五个壮汉反复周旋的老虎。
那是怎样的力量?
白玉拨动了下身边的树叶。
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会些轻功,有些内力,现在看来,恐怕不是。
陈丑奴将死虎绑好,扛至肩上,正要去叫白玉,左手臂膀突然给人摸住,转头看去,正是他要寻的那人。
白玉摸着他硬邦邦的肌肉,探究道:“是用的蛮力吗?”
陈丑奴尚未反应过来,白玉又道:“还是内功呢?”
陈丑奴被她摸得有些难耐,抽开手:“什么是内功?”
白玉撩起眼皮,盯住他,却没能从他脸上捕获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他是真的不懂?
白玉把手背到身后,慢慢道:“江湖人习武,外修剑法刀法、拳法掌法,内调奇经八脉,蓄养内力。没有内功的人,拳脚功夫再好,也只是依葫芦画瓢,花拳绣腿的,一触即溃,只有习得内功,才能以形鉴真,隔山打牛。”
陈丑奴眼神动了动,隔了会儿道:“不懂。”
白玉虚眸。
陈丑奴扛着那只死虎,转头向四处打量了一圈,道:“走吧,刚刚动静有些大。”
这林子既属老虎的势力范围,则很可能不只有一只老虎,看样子,陈丑奴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
白玉瞥了眼他肩后的战利品,意犹未尽:“这就回去了?”
陈丑奴笑,脸上的两个酒窝一现而没:“你还想吃什么?”
白玉琢磨着那个“吃”字:“你打这老虎来是给我吃的?”
陈丑奴一怔,随后又笑开,日影里,酒窝深深,唇红齿白。
“打来卖的,想给你添些东西。”
白玉眸光微亮,看了他一会儿,背着手向林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停下来,转身,站在陈丑奴胸前。
“我要一件红嫁衣,”她高高扬起头,向他讨要,“还要一个红盖头。”
微风吹拂她的鬓发,树影下,她眸子里似有繁星堆积,陈丑奴心中一热,点头:“嗯。”
两人离开山林,返回路上,陈丑奴又打了两只野兔。
白玉一手拎一只,走在最前头。
炎炎赤日已经爬至中天,陈丑奴不能再用影子给她遮阳,她的脸曝晒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很快泛起红来。
陈丑奴看在眼中,想了想,道:“歇会儿。”
白玉正盯着手里垂死的野兔看,闻言回头,打量了下陈丑奴的脸色:“你累了?”
陈丑奴张口:“嗯……”
白玉狐疑,又盯了他肩后那只齐人高的死老虎一眼,转念想想,点头同意。
两人就近坐到一棵大树下,陈丑奴放下猎物,从怀里掏出一包用粗布裹着东西,白玉探头去看,竟是一大堆被蒸得颗粒饱满的玉米。
白玉一舔嘴唇。
陈丑奴笑,拿出一包最大的,递给她。
白玉捧住,低头便啃,陈丑奴静静看着,突然觉得,她很像自己刚刚猎的那些野兔。
“慢点。”他提醒她。
白玉抽闲瞥他一眼,松开玉米棒,腮帮子鼓鼓的:“你怎么不吃?”
陈丑奴只好拿起一包来,也开始啃,白玉盯着他咀嚼时一跳一跳的酒窝,突然朝他挪了挪。
“怎么了?”陈丑奴纳闷。
“你吃你的。”白玉看他,等他扭回脸去继续吃,便一伸指头,按住他脸上跳蹿出来的一个酒窝。
陈丑奴:“……”
白玉笑,松开手指头,心满意足地啃回自个的玉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