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靴酒馆能拦女人抓宿醉的丈夫回家,可不敢拦骑兵们抓人。
何况谁不认识王都的金发骑士长呢。
老拉德把手背上的啤酒沫蹭到衣服下摆,抬眼就看到艾恩大人推开酒馆的门,他连忙堆起笑容迎上去,“大人,大人,劳您大驾,是哪位骑兵小伙子又夜不归营,劳动长官提回去?”
艾恩眯起眼睛笑了笑,“不,只是一个欠了国王陛下很大、很大一笔债的家伙。”
多亏葛利沃夫昨日展示的好身手,他在破靴酒馆喝的烂醉,睡了一整宿,依然保住了衣帽和财物。
葛利沃夫呆在旅店的一角,于是周围没人敢靠近。
眼下他正坐在凳上,背靠桌缘,仰面大睡。
他脚上蹬着漆黑的高筒靴,一双长腿笔直地搭着对面的长凳。
黑缎的披风歪歪斜斜地盖在身上,丝质长衫的领口微敞,一条长长的项链在他修长的颈上缠得乱七八糟。
艾恩一脚将他脚下的长凳别开,佣兵的双腿立刻摔到了地上。
葛利沃夫懒懒的睁开眼睛,四下扫视了一圈,这才瞥到眼身前的人。
等到慢慢清醒过来,他扯扯一圈圈绕在脖子上的项链,“该死,我睡的喘不过气。”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磨蹭走到老拉德的酒桶柜台前,单臂撑住,“麻烦您,一杯黄啤,我需要醒醒神。”
老拉德黑着脸给他打了一杯。
破靴酒馆的酒杯相当大,酒冲进杯底激出厚厚的泡沫,几乎要溢出杯口。
葛利沃夫接过来就感到分量不对,果然,漫出杯口的泡沫慢慢消解,剩下的黄啤堪堪够半。
他挑挑眉,对艾恩举杯,“你该尝尝的,老拉德打酒的手法很是一绝。”
艾恩客气地笑笑,“加油,再拖几刻钟。该做的活还是要做。”
佣兵黑着脸放下酒杯。
梅蒂拉这几日早出晚归,痛并快乐着。
看着那群老东西的嘴脸难免升起走人的冲动,但再抬头看看白塔数不尽的古籍文献,梅蒂拉默默咽下口水。
王令在手,这位冷面的魔法师女士开始理直气壮的做起了搬运工作:从白塔到郊区的灰阁,两点一线。
白塔的老家伙们气定神闲地坐在高层,看着年轻后辈如仓鼠般忙忙碌碌将珍藏本一件一件的从他们的书阁搬囤到她自己的地盘去。
白塔在阿尔伯德是相当不受待见的代言词。
这群老家伙总是爱这插一脚那插一脚,以彰显国王陛下的国库每年拨给白塔的巨额财产没有白白浪费。
事实上,白塔的确烧着国库却毫无实用。
国王陛下计划在他50岁之前将白塔彻底解决,再收拾收拾杂七杂八的零碎们,好过个舒心的晚年。
白塔在魔法强盛时代就是分割王权的最大势力之一,穷魔纪千年来逐渐削弱了白塔的影响力,一直到如今,魔法只能活在诗歌与历史之中,白塔早已失去传承,对权利的巨大渴望使他们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个与国王并驾而行的时代。
现在人们远远地看到白塔的塔顶,只会觉得这是国王陛下的哪个宫殿。
国王陛下可以容忍渐渐衰败的白塔,却绝不会容忍与魔法一同复苏的白塔。
于是白塔的老头们对于真龙现世这件事表现得好像不为所动。
他们喝着热茶,看着红发魔法师如强盗般席卷着白塔。
“她知道白塔有一份属于她的财产吗。”
老头子们捧着茶杯,回忆往昔。
“是一整层阁楼的古书籍,还有…还有什么?”
“实在记不得了,都怪霍格那老东西死的太早。”
大概半个月后。
王都郊区那幢住着红发魔法师的灰色阁楼里。
小学徒赫尔达哒哒哒地推开门跑进来,“魔法师大人,有人找您。”
梅蒂拉在二楼探出半个身子,“赫尔达,你能不给我捡麻烦吗。”
一楼客厅大理石地面的中央站着一位金发骑士,胸前的护甲上印着两把交叉的烫金权杖,还有站在后面气质散漫的黑发佣兵,眼神藏有刀锋一般的隐秘。
是艾恩与葛利沃夫。
梅蒂拉立刻就知道他们消失的这些日子是做什么去了。
佣兵看起来不太体面,微卷的半短黑发随意拢在脑后。
缎面的披风被从后背扯下来,斜斜地搭在一边的肩上,肩上隔着披风又压了几条皮革制的剑带。
每条剑带下沉沉地坠着一把宽剑。
梅蒂拉走下楼梯瞧了个正着,她注意到它们的不同寻常:剑身点缀着各色的宝石,剑带的皮革上烫着金色图纹银色丝线,每一柄都不一样——象征着不同家族的族徽。
你可以想象出它们的主人尚在人世时是什么样的身份,是何等的风光。
葛利沃夫的那件黑缎披风,不好说上面浸的是赶路的晨露,还是贼首的污血之类的
她冷着脸,在心中幽幽叹气,“杂物间给您空出来了,您可以在楼里自由活动。”
一旁的艾恩:“不如也为我准备一间?我们这几日真是人劳马疲。”
骑士长非常绅士,在没有得到主人的入住许可前,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外面的马匹背上。
梅蒂拉开口应允后,两人才将各自的行李拿进来。
赫尔达充满好奇心的跟在艾恩屁股后滴溜溜的打转,艾恩好脾气的给她看,真的没有什么,都是些在野外赶路用的东西。
小学徒指着看起来唯一值钱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皮子,艾恩说:“是水鼠皮,可以防雨,荒野赶路的时候很有用,晚上裹一裹就可以睡觉。”
赫尔达眼睛发亮,“真好。”
她接着说:“您可以送给我吗?”
艾恩:“…可以。”
送走了性情奇特的小学徒,葛利沃夫就走进他的房间,扔垃圾一样把那些剑丢进来,“给你那群吸血的布劳恩们交差去吧。”
布劳恩是国王陛下的族姓。
艾恩听到小学徒在门外哇了一声,为佣兵出格的措辞。
接着赫尔达被梅蒂拉敲了后脑勺,勒令她将骑士长的东西还回去。
赫尔达小声地对梅蒂拉说:“给他们准备的二手小木床大概会很快报废,我没有想到借宿的客人是两个大男人。”
梅蒂拉揪住她的后领,“你这对钱财上不得台面的爱好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赫尔达坚强地抱紧怀里的水鼠皮。
男人们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
吃点东西,互通情报。
巨龙的消息从河谷地渐渐传播开来,那里的人已经开始有要向王都逃难的趋势了,但仍有人不愿相信。
王都的局势看起来十分稳定,不过梅蒂拉觉得气氛已经有些不对劲了,主要是有权势的大人们有些小动作。
在未知的灾难下人们永远更愿意保全自己,这可以理解,所以国王陛下回报了点小动作,希望他们也能够理解。
一直没有开口的葛利沃夫把玩着匕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锋利的刃,刀面泛着苍白的寒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中像一条银白色的眼瞳,冰凉的触感使他想起那颗布满鳞片的蛋。
他对两位同伴说道:“我准备再去一趟河谷地。”
整个阁楼静了一息。
就连奋笔疾书誊抄笔记的赫尔达都停了下来。
佣兵笑了笑。
“这可是头货真价实的龙。”
黑龙庞大的身躯伏在一个凹陷的山谷间。
它枕着山脉,火焰在胸膛翻滚,将鳞片烧的发红发烫,最终却只能化作浓浓的黑烟在利齿间涌出。
巨大的身躯被困在贫瘠的魔法中。
像鱼游在沙漠。
那双燃烧如熔岩的赤金瞳随着龙息的起伏,一息亮,一息暗。
巨龙静静地听着山脉另一边的声音。
狗吠过后就有羊受惊的咩叫。
它耐心的听了一会。
山的那边,牧童悠闲的晒着太阳,牧犬守着羊群吠叫。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忽然狂风乍起。
羊群私下奔逃。
孩子们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紧紧地抱在一起。
就好像天空忽然之间暗了下来,他们听到牧犬惊惧地吠叫,鼻端嗅到村中铁匠那锻铁熔炉里火焰的味道。
忽而,风停了下来,太阳依旧挂在天上。
孩子们在惊慌中呼唤各自忠诚的牧犬,这些大狗们稍作镇静,就尽职尽责的将跑散了的羊一只只追回来。
牧羊小子纳恩牵着妹妹妮塔的手认真清点自家慢慢聚集起来的羊。
他的牧犬叫斑点,体格高大,是这附近村庄中最威武的狗,常有住在远处的牧民闻名寻来,想要得到一只它的后代。
斑点围着羊群小跑,想要往外跑的羊就会被斑点轻轻咬一口后蹄。
它跑了几步,忽然定住不动,风将陌生的气味送了过来。
纳恩听到斑点突然爆发出阵阵咆哮,就像去年遇到狼群的那一夜,他连忙望过去,斑点身上的毛发全部蓬松的炸开,看起来大了一倍。
最了解牧犬的一定是它的牧羊人。
纳恩将妹妹往怀里扯了扯:斑点的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中间,耳朵吓到贴到毛发里几乎找不到。
它还没有哀嚎着逃走,全然是因为幼小的主人还在身后。
距离他们非常近的小丘上,静静的坐着一只通体漆黑,毛发茂密的黑色牧犬。
它的体型比纳恩见过最大的狼还要大一倍。
纳恩想抓着妹妹扭头就跑,但他知道这么近的距离被追上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不敢轻易动作,以防引得它暴起攻击。
黑犬显然对咆哮不止却战栗不停的斑点失去了兴趣,它微歪脑袋,望了过来。
弱小,短命,不需要魔法。
连呼吸都这样轻松。
这个如烈火般煎烤她的世界,对待他们却如此仁慈。
纳恩的眼神与它撞到一起的时候几乎觉得不是在与狗或狼对视,那双眼睛后面藏着一个庞然大物。
它几乎看穿了他,带着一种诡异的静。
他将妹妹挡在了身后。
这个举动却引得它极大的兴趣。
低智的满腹忠诚。
强壮的自愿牺牲。
孱弱的反而保护。
它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尾巴。
入夜,一轮银月升上天幕。
弯弯的银月就挂在树的枝梢上,光秃秃的枝丫曲折狰狞。
一只寒鸦飞落上来,看起来就像弯月上栖了只夜鸟。
它转动脖颈,盯着一切在夜间行动的动物,譬如屯冬粮的鼠。
夜幕下出现一只巨大的黑色犬类,在月光下步步轻稳的走来。
月光将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水面被风吹皱,变幻扭曲。
一切都映在寒鸦漆黑的眼瞳中,那影子逐渐变得纤细,直到能看出属于人类的轮廓。
月色下的黑色大犬消失不见,清晰地照映着一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女孩。
寒鸦指甲盖大的脑仁并不能理解此情此景,它紧紧盯着这个诡异的生物。
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细软微卷,脸庞还遗留着一点婴儿肥,看起来惹人怜爱。
女孩,或者说,龙,微微侧首望向树梢上的银月。
冰冷地目光穿过寒鸦。
树梢上的寒鸦瞬间拍打着翅膀惊逃而去——
那是一双泛着蜥类冷光的金红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