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因为一个窝窝头,阮觅就开始慢慢观察起崔颜这个人。
她上山捡柴的时候,发现崔颜正被一群同龄姑娘围着,连走路都走不动。于是乐不可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下一秒崔颜就听到什么似的,那双冬雪似的眸子直直看过来,微微眯起。
阮觅顿时收起脸上的笑,转身离开。
偶尔,她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经过崔颜家门口,天还未大亮,他便拿着书在门口借着晨光看。
他似乎对视线很敏锐,阮觅才看了一眼,他立马就抬眸看过来。
小小少年,眉眼温和而疏离。
阮觅顿时想移开目光,可是想起上回自己突然被他吓到的事情,于是憋着股气不转头,就那样直直看着他。
两人这样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崔颜不解地皱了下眉,朝阮觅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阮觅蹲在石头上捣衣服时,才后知后觉,崔颜好像以为自己是有事找他。
渐渐的。
两人的交集越来越多,有时候阮觅实在饿的不行了,还会厚着脸皮去崔颜家中,敲敲他的窗户。里面便打开一条缝,一双白净的手伸出来,手中是一个窝窝头。
大部分时候阮觅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吃掉。但也有些时候,因为某些特殊情况,崔颜会客气地邀请阮觅进他的房间,让她吃完后再出去。
为了报恩,每次看到有人找崔颜的麻烦,阮觅就先冲上去把那些人揍一顿。
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那些被打的孩子带着爹妈来阮觅家中找麻烦。而阮觅要面对的,通常是几巴掌,或者是扔在屋子外面被饿几顿。
不过这种惩罚对于阮觅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平日里就算不这么做,他们也没给她留过什么饭。
崔颜知道后,静静看着她脸上的伤,“你不用这么做。”
说完后,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补充道:“窝窝头还会给你吃。”
有这种好事?
阮觅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
不过后面她还是我行我素就是了,谁敢说崔颜的坏话,谁敢对崔颜动手,她就打谁。
仅仅是半年的时间,阮觅就达成了打遍全村小孩无敌手的成就。
再也没人敢来找崔颜的麻烦。
不过那些小姑娘,阮觅倒是帮不了忙。就算崔颜好几次被围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她的时候,阮觅都只能朝他耸肩摆手。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她也喜欢啊?怎么能下得去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阮觅故意看笑话,崔颜后面还真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再也没有人敢往他身边凑了。
阮觅研究了很久才发现,崔颜原先身上的那股君子儒雅的气息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冷漠。
当那双眼看过来的时候,瞬间就让人觉得自己被堵在了高高的围墙对面,怎么也不可能爬过去的。
阮觅不在乎,不管崔颜变得怎么样,只要他还能给她一个窝窝头,不,半个窝窝头,他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崔颜和阮觅待在一起的时候,话总是比别的时候更多一些。
他会允许她在他房间里乱逛,吃东西。虽然向来都是隔着一定的距离,但他总喜欢用那双冬雪般的眼睛静静看着阮觅。
好几回阮觅都发现了,皱着眉,双手环抱,故意训斥他:“你瞧瞧你这样,你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学生!这样怎么能考中状元呢?还不好好看书?!”
但是一到大夏天的时候,阮觅就厚着脸皮威逼利诱,让崔颜看着自己。
他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北国冬日的飘雪,静静看着你的时候,让你浑身燥热一下子清空了。
每当这时候,崔颜都会放下手里的书,顺从地看着她。
眸子里不仅有阮觅幻想出来的北国雪景,还有无法轻易察觉出来的无奈。
为了不让气氛尴尬,阮觅会问崔颜很多问题。
通常她问什么,崔颜都会好好回答。可是除了回答的问题外,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于是阮觅只能漫无边际地问各种问题,崔颜沉默一会儿后,还是会一句一句回答。
少年淡漠而低沉的嗓音里,有着别的时候没有的柔和。
闲暇时,阮觅会故意找崔颜掰手腕。
一开始,崔颜抿着嘴拒绝,后来被阮觅激了,那双眸子也会定定看着她,然后应下来。
第一回,崔颜自然是输的,刚和阮觅的手握在一起,下一秒就被阮觅压下去。
这个时候,崔颜的眼睛总是不怎么高兴的敛下去,然后转过身拿书看。要等阮觅在那儿自说自话说很久,他才会回一句。
但是后来慢慢的,崔颜在阮觅手下能坚持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
直到两人认识的第三个年头,有一天,两人打成了平局,谁也不能赢过谁。
那时候崔颜的嘴角罕见翘起来一点,不过很快就隐下去。他认真同阮觅道:“下回,下回我会赢。”
不过没有下回了,阮觅连他人都没再见一次,就被阮家的人扔进了马车。爹娘……不对,应该说养父母的人,拿着银票喜极而泣,完全没有看阮觅一眼。
人的一生好像总是在被迫地接受一些东西。
不管是被迫来到这个世界,被迫成为那些孩子的姐姐,成为这个家的付出者,还是被迫得知自己其实是别人家的女儿,困在一辆黑漆漆的马车里,来到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身不由己,无法控制。
阮觅被风吹得一个激灵,及时刹住车,没有再想那些事情。
她转过头去看崔颜,发现他竟然早就醒了,不过没有动,只微微侧过头静静看着她。
阮觅:……
有点恐怖。
她咳了一声:“醒了啊。”
一旁的人收回视线,没有再看阮觅,低低应了一声。
于是阮觅又陷入尴尬了。
人一旦陷入尴尬的时候,就容易做出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比如一个劲地乱说话。
“哈哈哈你长得挺高的啊,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还差点没认出来呢。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好巧啊哈哈哈。对了,你为什么穿着僧袍?难道你要出家?那也不对,你现在还有头发。寺院里面听说有个叫临仙公子的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她脸上带笑,却是客套又虚假。
随着这些话,崔颜移开的视线再一次落在她身上。
少女浅紫色的褙子湿漉漉的,正不停地往下滴水。脚边雪白与浅黄的襦裙摆沾了泥,狼狈非常。
那张巴掌大的脸也在寒风里露出一个狰狞的神情,显然冷得很。
崔颜转过身往前走,声音有些淡,“回去吧。”
语气疏离,很明显地不想再交流下去的信号。客套又温和。
阮觅一直说个不停的嘴巴也停了下来,这份独自承受的尴尬终于能停止了。
于是她连忙点头,“好,你自己也早点回去啊。”
转身越过崔颜,立马离开,没有半点留恋。
至于崔颜如今生疏的样子,阮觅想想,觉得还是挺合理的。毕竟将近四年没有见过了,不管小时候关系多好,总会被时间消磨的。
反正见了这回,以后大概就不会再见了吧。
她这样想着。
身后突然就传来了崔颜的声音。
“衣服拿着。”
阮觅回头,见崔颜已经脱下了外面的僧袍,递了过来。脑子不知怎么回事,懵了一瞬,然后就把衣服接过来。
崔颜放下手,没再说什么,径直从阮觅身边走过去。
离开了。
留下阮觅回过神后,看着手里的白色僧袍一脸问号。
她捏了捏,还没使劲,僧袍上就挤出了一地的水。
这用来干什么?保暖吗?
反正阮觅是想不通。
崔颜一身狼狈回到住处的时候,住持正在他房门口焦急转圈。
一看到崔颜,他就迎上去,欲言又止。
“没什么事。”崔颜安抚他。
住持这才松了口气。
等崔颜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后,住持或许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脸上一直是愁态。
最终下定决心一般道:“崔施主若是想下山,便去罢。”
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答,住持忍不住去看崔颜,发现他看着窗外浅紫色的壁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纵然知道这样会让寺庙的情况变得更糟,可想到这些时日崔颜遭遇的事情,这个曾经还想着借崔颜把这座寺庙打造成名寺的住持最终还是做下了决定。
“崔施主。”他加重了声音,崔颜才回过神看他。
“崔施主明日便可下山,外头繁华,总好过这简陋屋蓬,暗中算计。”住持认为崔颜定然会应下。
可是他却拒绝了。
住持脑补了一下,顿时自己把自己感动了。
“是骨啊,你肯定是舍不得师父对吧?师父就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师父没有看错你!”
崔颜没有陪他演戏,温润却冷漠的脸继续看着窗外那一片浅紫。
没人配合,住持也演不下去了。看着崔颜,他又想到了崔颜刚来长空寺那日。
不管是描绘日后香客如云的美好前景,还是说香火钱分给他四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