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稚睡得不太踏实,辗转反侧了半晚上。
第二天醒来时,身上湿漉漉的,汗把衣服都浸湿了,不过脑袋不疼了,只是四肢有些酸软。
她洗了个澡,出来时,医生正好来复诊。
先测了体温,体温恢复了正常。
医生问了她几个问题,诸如头疼不疼,喉咙难不难受,问到后面,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严肃道:“你压力太大了,要多排解,晚上好好睡觉,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宁稚随声应好,一副遵医嘱的乖巧模样。
医生各色各样的病人都见多了,一眼就看穿了她看似顺从实则敷衍,也没多劝,年轻人对自己的身体大多自信,劝也不会听。
他留下几盒药就走了。
宁稚浑身乏力,她看了眼时间,想到了什么似地站了起来,跑到外边张望了一圈,回头问羊羊:“沈宜之派来的助理走了吗?”
“昨晚你睡着后就走了。”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看着她好好看医生,好好吃药也就是了,要是一直留着,就不是关心而是讨人嫌了,这点分寸,沈宜之哪儿会把握不好。
宁稚一听监视她的人已经走了,当即就不愿意在酒店里待着了,连忙招呼羊羊:“快安排车,我们去片场。”
那家会所大得很,宁稚拉住个服务员打听了才知道她们在哪间包厢。
她轻手轻脚地溜进去,跑到梅兰边上。
梅兰分神瞥了她一眼,便将注意力转回镜头里。
一个镜头拍了好几遍都过不了。
包厢里的灯被打开,梅兰走过去,跟沈宜之粗略地示范了一遍给演周先生的那个龙套演员看,演员一边看,一边唯唯地点头。
“宜之又不吃人,你大胆点,别放不开。”梅兰玩笑道。
男演员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瞥了沈宜之一眼,忙又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使得沈宜之也禁不住笑了笑,鼓励道:“你昨天那样的度就挺好的。”
男演员霎时涨红了脸,简直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像被两个老师联合起来说教的小学生似的,连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宁稚待在几米外,看着沈宜之脸上的笑意。
沈宜之侧对着她,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侧脸,只看到沈宜之唇角微微地勾起,她还化了那么浓的妆,唇色红得犹如熟透的樱桃,理当是风尘诱惑的。
宁稚却能看到她妆容下属于沈宜之的特征,她微笑时唇角扬起的弧度,她说话的声音,她只需淡淡一瞥就能让宁稚将心提到嗓子眼的眼神。
宁稚躲在人群后,肆无忌惮地看她。
沈宜之忽然察觉到什么似地朝这边望了过来,她唇角犹带着笑意,目光触及宁稚,宁稚下意识地收敛起眼中那份肆无忌惮,若无其事地对沈宜之弯了下唇,当做打招呼。
沈宜之唇畔那抹笑意凝滞了一下,消失了。
对着别人笑得那么高兴,看到她,就不笑了。宁稚的心情瞬间闷得慌,像是胸口被塞了一团密密麻麻散不开的云絮。
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抓住裤子外侧的缝隙,目光跟着冷了下来,便见沈宜之朝她转身,似乎是要过来。
就在这时,梅兰拍了下手:“各组就位!”
几个群演随着她的指令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沈宜之身形一顿,看了宁稚一眼,回到了自己的站位。
宁稚提起的一口气松了下来,又忍不住想她刚刚是要过来吗?还是想跟她说什么?
不会是兴师问罪吧?沈宜之昨晚还说了帮她请了一天假的,她却还是来了片场,显得很不领情。
梅兰正好走回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宜之昨天给你请了假,你不好好休息,跑来做什么?”
宁稚更懊悔了,她不是故意拂沈宜之面子的,只是待在酒店无聊,不如来片场看沈宜之拍戏,能看一眼是一眼,多和沈宜之相处一秒钟都是赚的。
但这话她肯定不会说出来的,凭梅导和沈宜之的交情,告诉梅导和告诉沈宜之没什么两样。
“我敬业。”她有气无力地咕哝道。
梅兰笑了笑,朝门口打了个手势,包厢里的大灯关了,只剩下专门用来为拍摄打光的灯。
又一轮拍摄开始。
沈宜之在场记打板的一瞬间化身为阮茵梦,时空仿佛在瞬息间切换,片场成了那声色犬马的欢乐场。
阮茵梦被盛气凌人的客人抓住手腕,她徒劳挣扎,面上陪着笑,她被毫不怜惜地推倒在沙发上,像是一朵浮在水上无依无靠的浮萍。
她戴了一张柔弱顺从的面具,逢场作戏般地笑着,推拒的话语却没有一丝松动,她打算拼着受点皮肉苦,也要将这场面应付过去。
她为的什么,宁稚明白,池生也明白。
“这个时候,你在做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声音很轻,是刻意压低了说出来的,几乎只有气声,却犹如一声惊雷般在宁稚耳边炸开。
宁稚毫无防备,她惊愕地转头,对上了梅兰沉沉的目光。
“我……”宁稚的思绪像是秋日里纷纷落下的落叶沉淀下来。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
狭窄的楼道,橙黄昏暗的灯,映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坐在台阶上频频朝楼下张望的人。
“我在等她。”宁稚在心里想道,悲哀感像夜色四合般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将她淹没。
阮茵梦在会所受着客人的为难欺辱时,她像以往的每一天夜晚那样,在家门口等着她回来。
剧本里有这一幕,她在楼梯上坐到了天亮,她第一次没有凌晨等到阮茵梦回来。
这一段没有台词,一个字台词都没有。
“你在想什么?”梅兰的声音又响起。
宁稚知道梅兰问的不是她现在在想什么,而是那样情景下的池生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嗫嚅道。
阮茵梦被逼着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金色的酒液从透明的酒杯中尽数灌进她的口中,三瓶满满的酒,早就到了她的极限,但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全部咽下去。
周围的人从起哄叫好,到沉默地看着。
包厢里五颜六色的灯光闪动,音响里音乐未尽。
而同时,那简陋狭窄的楼梯上,一个久等心上人不至的女孩将头埋进双臂间,天色一点一点地亮起来,那普照世间的光明有时是照不到阴冷的角落的。
“我在想……”宁稚说不下去,但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喜欢的人做的是那种工作,她夜不归宿,去了哪里?
哪怕再不谙世事,再无知,也该知道阮茵梦的工作是做什么的,也在邻里窃窃私语中听过“出台”这个词。
阮茵梦这一晚的夜不归宿等同于将这**的现实摊开在了池生面前。
梅兰没逼着她非要说出来,只是温和地说:“你感受一下,现在这一幕池生是看不到的,但你作为演员,可以用来参考。”
宁稚点头,依然沉浸在这几个问题里。
池生真的可以毫无芥蒂吗?那个年纪勇敢无畏,但也敏感冲动,随着她越陷越深,她真能接受阮茵梦继续在那种地方上班吗?
她会不会对她们的感情动摇?会不会挣扎?又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阮茵梦?
宁稚思索着,弄明白这些问题,那么她在楼道上枯坐天明的戏就知道该怎么演了。
她想得极为专注,没留意这条镜头拍完了。
沈宜之走了过来,宁稚闻到很淡的一股酒味,她抬起头,目光恰好落在沈宜之的眼中。
酒味让宁稚瞬间回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阮茵梦一杯杯将酒灌进腹中,明明被刁难,被欺辱,姿态却那样漂亮,像一棵生长在阴影里的竹,那般纤细,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断了,却又依然笔直不屈。
她突然抓住了一丝灵感,池生是勇敢无畏的,是敏感冲动的,她也是赤诚的热忱的。
她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涉及过阮茵梦为什么会做这份工作这类话题,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的感受,相信阮茵梦的为人。
她不是不介意,也不是毫无芥蒂,她只是信任着阮茵梦的灵魂,她相信这个人即便在污泥里,即便受人唾骂,但她的灵魂是干净的。
她没有动摇过对阮茵梦的喜欢,但她在痛苦中煎熬,深受自己太过弱小的无力感。
沈宜之走到了她面前,淡淡道:“回神。”
宁稚的目光中满是悲伤无力,沈宜之本想问怎么不在酒店多休息一天,但看到她的眼睛,话语便顿住了。
沈宜之没有听见刚刚梅兰和宁稚的对话,只以为是宁稚看到了阮茵梦被刁难的这幕愤怒无力。
她当然不喜欢在镜头外被宁稚错认成别人,但她情绪这么低落,沈宜之也不忍苛责她。
又过了几秒钟,宁稚的情绪缓和下来,沈宜之才说:“看清楚我是谁。”
宁稚理亏,沈宜之送她冰淇淋那次,问她把她当成了谁时,显然是生气了的。
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会控制不住自己,调节不好自己的情绪。
而且,她演技那么烂,能顺利拍到这里多亏这种浸入式体验,当然是越投入越好。
宁稚理亏又不愿意示弱:“看清楚了,然后呢?”
语气硬邦邦的,听得沈宜之直皱眉,宁稚在她不悦的目光下硬撑着与她对视。
周围那么多人,她的勇气一下子回来了,完全没有了昨晚在酒店的房间里与沈宜之独处时的忐忑。
沈宜之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终究和软了下来,不轻不重地说:“你这小狗脾气,见谁咬谁的?”
语气间分不清是责备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宁稚听到这句小狗脾气,感觉怪怪的,没什么人会用小狗形容她,非要说的话,只有神秘网友0929,怎么沈宜之也这么说她?
这疑惑只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未深想。
她心中还残留着刚刚思索池生心境的情绪,望着就在她眼前的沈宜之,对着别人笑一看到她就收敛笑意的沈宜之,不喜欢她还要骂她小狗脾气的沈宜之,宁稚顿觉委屈,小声咕哝道:“又没咬你。”
这回沈宜之倒是没生气,只是笑了一下,伸手要摸宁稚的额头,宁稚往后躲了躲,沈宜之的手心依然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宁稚第一反应便是,有点凉,她是不是冷?
会所的空调开得太低了。
第二反应才是肢体接触后的小鹿乱撞,身体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退烧了?体温量过没有?”沈宜之收回手问道。
“退了。”宁稚简单地说道。
沈宜之便没再多说,拍摄又要开始了,她从宁稚身前离开。
宁稚走出这间包厢,想找会所的服务生把空调温度调高些,她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碰了碰沈宜之手心贴过的地方。
她其实想问沈宜之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
帮她请假,昨天还让助理看着她休息,来看她,还给她带糖水。
但她又知道,问的话,沈宜之的回答多半是,她答应过奶奶会照顾她,又或是,像那天在她家说的那句话一样。
“不是一直这样吗?我以前就这样关心你。”
她肯定会这么说,装作毫无联络的六年不存在,装作她当初的表白不存在,继续她们以前的相处模式。
她就那么喜欢她们以前的样子吗?
宁稚自嘲地笑了笑。
沈宜之那么喜欢她们以前的样子,不还是被她的喜欢吓到和她断了关系吗?也不知道她现在对她的忍耐有几分。
她找到了一个服务生,跟他说太冷了,能不能把温度调高亮度。
会所的空调是统一控制的,服务生听了,马上答应。
宁稚向他道了谢,回到包厢。
这天接下来她们就没有什么交流了。
晚上回到酒店后,0929问:“今天那位同事怎么样?”
今天沈宜之挺好的,摸了她的额头试体温,很关心她。
宁稚还想到她那个笑容,认真地回复:“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发送出去,她又想起沈宜之看到她就将笑容收了起来,又气呼呼地添了句:“不过她只对别人笑。”
发送完,还不解气,接着说:“她肯定对我有意见。”
0929说:“会不会是因为你对她很敷衍?”
敷衍?宁稚想,没有吧,她只是不热情而已。
“你讨厌她,她或许感觉得到。”0929又说。
宁稚怔了怔,想到沈宜之白天的神色话语,觉得0929多虑了,沈宜之如果感觉到了,怎么还会主动地来关心她。
怎么会有人明知道别人讨厌她还往人身前凑呢。
“她不知道。”宁稚回道,回好,才意识到,这句话等于默认了她讨厌沈宜之。
她迟疑了一下,想撤回,又觉得没必要,0929知道她讨厌那个同事的,她和沈宜之近期才有些许缓和。
0929好一会儿才说:“嗯。”
宁稚看着屏幕上这个简短的字,莫名觉得0929的情绪似乎突然低落了下去。她抿了下唇,正想说些什么来调动一下氛围,0929又说:“我在忙,回聊。”
按在屏幕上的拇指一顿,原来是在忙啊,宁稚心想,她自然不好打扰人家,回复:“回聊~”
还加了一个猫猫的表情包。
接下去的时间,宁稚都在拍等阮茵梦回家的那场戏,一分多钟的时长,拍了三天才过。
宁稚发现,越是这种细腻的戏份,梅兰的要求就越高,高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不允许有半点偏差。
幸好,宁稚对池生心理的把握十分准确,最后还是顺利将这条过了。
那天天亮,池生都没等到阮茵梦,她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你什么时候回来?”
阮茵梦没有回她。
池生捏着手机在原地站了会儿,回家躺回了床上。
大半晚没睡,她一点也不困,大脑甚至比平时都要活跃,听着外头的动静,邻居开始一天的活动了,脚步声不时地响起,却没有一声是池生熟悉的。
池生感觉心像被割裂般难受。她深吸了口气,坐了起来,跟奶奶打了声招呼,就骑车出门了。
太阳越来越烈,她很快就骑得满头大汗。
自行车拐进一条小巷,最后在一间补习班前停下。
池生锁好车进去,里头的人热情地招呼她。
池生笑着问:“你们需要绘画老师吗?我是……”
她话都没说完,那人便礼貌地回绝:“不好意思,我们老师招满了。”
池生的笑容僵硬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求职,第一次被拒,还有些抹不开脸,顿了顿才说了声:“谢谢。”
她继续找,暑假已经开始有阵子了,补习班的老师也都招满了。
总有没招满的吧,或许有人正离职呢,又或者她也能找别的工作,总有办法的,总能挣到钱的。
池生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钱,有了钱,她才能稍微地奢望一下她和阮茵梦的未来。
她骑着车在街上到处走,看到墙上,电线杆上的招聘启事也都去看,看到合适的,就打电话过去问,然后一次次地被拒。
从一开始的抹不开脸,到后面,池生渐渐麻木了,仿佛被拒绝才是正常的。
但她并不气馁,还打电话在同学朋友间问了一圈,问有没有哪家孩子需要家教的。
这么一直忙到了傍晚,她都打算明天再来时,居然真的让她找到了一份补习班老师的工作,而且还是晚上的课。
跟人家谈好出来的时候,池生开心地在原地跳了一下。
但她不打算把她找工作的事告诉阮茵梦。
她还是很顾虑的,她挣的这点钱可能根本不会被阮茵梦看在眼里吧。
不过,万事开头难,只要迈出这一步,路一定会越来越开阔的。等以后她会找到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机会。池生这样给自己打气。
而就在这时,阮茵梦给了她回复:“这两天都不回来。”
找到工作的喜悦在她脸上凝固,她有一瞬间无措,随即是越发强烈的担心,她犹豫了三秒钟,最终还是关心占了上风。
她给阮茵梦打了电话。
阮茵梦接了。
池生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跑了一天,都没怎么喝水,直到这时,她才察觉她嘴唇干得厉害。
“阮茵梦?”她叫她的名字。
“嗯。”
那边响起阮茵梦的声音,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音节,但还是让池生确定了她没事。
池生问:“你这两天不回家吗?”
阮茵梦的声音有些低:“不回。”
池生咬住了嘴唇,直到把自己的下唇咬疼了,留下了深深牙印,才强忍着情绪,控制住自己的声调,她连她去做什么都不敢问,只说:“那你照顾好自己。”
“好。”阮茵梦的语调很平静,“没事的话,我……”
“等一下!”池生打断她。
阮茵梦便没挂断,但也没说话。
池生捏紧手机,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夜幕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她其实想说我有认真地考虑我们的将来,我能肩负得起我们的将来,我会让你走到阳光下来,我们一样,都是干干净净的。
但这些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她不过是一个十七岁,还没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她只是一个没背景也没钱的穷学生,她只是找到了一份补习班老师的工作而已。
她凭什么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话?
但这些她没说出来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刻在了她的心上,刻进了她的骨头里,成了她的执念,成了她的心魔。
最终,她只能笑一笑,眷恋地听着电话那端阮茵梦轻浅的呼吸声,说:“阮茵梦,后天见。”
。